記得當時年紀小,你愛談天我愛笑,
有一回並肩坐在桃樹下,
風在林梢鳥兒在叫,
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,
夢裏花兒落多少?
童年的記憶雖然隔得很遠,猛一想來還是清晰無比,或許是因為小時候生活單純,除了吃飯、睡覺、玩耍,就沒有旁的事情來擾;即便有,那得數念書一事較費心思。
小學堂三面環田,夏初是一片綠浪,秋天則金波躍動。上下學為了圖快,總是捨正道而抄小徑,橫過一大片稻田。壟上高高低低,窄窄小小,只容得一個人行走,而我又最不甘寂寞,每每呼朋喚友,前前後後呱噪不休,一不留神就會踩了空,引來同伴們漫天的哄笑,笑聲又響亮,連稻米都要為我們這幫孩子笑彎腰!
那個年頭時興男生女生排排坐,印象裏總沒幾日和平相處,大半是男生先起事,這種靜海微波刺激得眾家丫頭也不甘示弱,霹靂啪啦就回擊,凡是觸手可及,具有退敵功效的東西都是武器,毫不留情。結果是:鼻青臉腫的男生數名,披頭散髮的女生數名,破墊板、橡皮擦、半截鉛筆若干。男人與女人的戰爭,就是打這時候開始的吧!
戰後,當然以復建為首要,雙方劃地為界,各自為政,在平板的課桌上,刻下一道分線,楚河漢界猶不免整軍備武,誰要跨雷池一步,那又有精采續集可看了。
秋天的時候,收割過的稻田乾乾爽爽,適合放風箏。我天生手拙,動作慢加上懶散,具備了所有不成事的條件,始終不曾糊過一只風箏,不得已只好厚著臉皮,央同班的男生代勞。風箏放得老高老遠,那實在是種成就,不論它離地多遠,總還是繫在我手中的線,收放由我,不容逃賴。最怕風大刮斷線,一顆孩子的心也隨著跌落的風箏跌落。
有一回上美勞課,老師教我們把報紙泡水搗成糊狀,揉成團安在竹筷上,捏出人頭五官來,說完就往休息室走去。班上幾個「不良少年」遂蠢蠢欲動了。他們明知我性子燥,容易動氣,專愛尋我晦氣。胖胖夥同幾隻牛頭馬面,趁我不留神搶了紙團就跑,挑釁地招我追趕。我是剛烈性子,那由人放肆,當下抓起身旁的紙糊就發動攻勢,丟了一地紙屑。勝負不分的結果還挨罵,罰掃地,十分鐘洩憤換一個小時的罰站,很不划算。三個無聊的小賊和一個氣勢仍盛的英雌,這是有生以來最驕人的事蹟,值得誌文紀念。此後,不請自來個「母老虎」的渾號,威名遠播,鄰近班級「弱小動物」均退避三舍。
自從有了力敵群雄的經驗後,我是更加看重自己,覺得前途未可限量,定有一番大作為,讀書的時候竟也生出「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」的遺世氣度。據說聖賢都是寂寞的,我當不計較眼前的孤寡。
人家說:打是情,罵是愛。鬧著鬧著就跟胖胖「談戀愛」了。孩兒家總是不敢明目張膽,儘管自以為懂得愛,卻無力讓大人們認同,而且結婚要等到大學畢業有了工作,那我一定很老很老了。我們都是小紙條來來往往,說些「你昨天放學為什麼沒等我?」「你幹嘛一直看邱淑惠?」這等很愛情的話。偶而目光接觸,竟也一陣心馳,而今想來,真是不明白那年紀的愛戀。
一回問胖胖,給他的紙條可是細細收妥。十來歲的我,竟是這般的心眼。胖胖答:「看完就塞給我們家的豬吃了。」一句玩笑話,惹得我久久不同他講話。我的愛情豈是如此輕賤,讓他白白給蹧蹋了。
小學生放學,一大票人馬的長龍,越走越慢就越走越長。我們那一路隊歸我管轄,仗著高年級的使命感,有時還兇悍地拿著竹枝子比劃治亂,不准人一路哼鬧,霸里霸氣,很像回事。
可能就是性子太烈,才弄得十二指腸潰瘍。起先是肚子疼,也沒癥兆,說疼就疼,又哭又叫,不一會兒又像個沒事人,好端端坐在那裏。幾個不常往來的女生,誣我是裝病討老師疼,心中一口氣吐不出、嚥不下,卻也說不明白什麼毛病,只是冤。想自己功課頂好,國語文競賽亦不後人,這些就夠醒目、夠風光了,那些笨女人不懂。我是最恨人家存心誤會,理不平,氣難消,連飯都不吃。惡性循環,媽媽說我是虛張聲勢的小惡人,紙老虎,遇上歹心眼的人,給欺負了就不知所措,最是沒用!
興頭一發,我就跑到河邊看書,夏天白花花的陽光當頭,腳下是冰涼涼的溪水,人間冷暖盡嘗,真是好滋味。安徒生童話、民間故事、伊索寓言,它們伴我渡過無數晨昏。我在故事裏憧憬、流連,織就小小的,女孩的夢。但我不愛少女漫畫一流,覺得漫畫裏的愛情好深奧。在每一個銜接的場景裏,還有許多臆測不完的情事,讀來頗累人。「老夫子」倒好,大人小孩一應愛看,簡單的幾個畫面自成世界,看得人笑出淚來。自然,笑話背後的深意,那時候我是看不出來的。
孩子的把戲多,我頂愛玩「跳高」,但個頭矮,每要用「偷吃米」、「造飛機」這等小人伎倆,或者乾脆等別人跳過去拉下橡皮筋,我再淺笑輕移。玩「凱旋」時,衝鋒陷陣總歸別人,我只待攻進敵國時歡呼一聲便罷,亂沒成就。「衝關」時也是一樣,最不重要的頭關才輪到我守,大半還統統放人關,湊個數罷了!於是,我開始明白,在往後的人生道路上,體能將是我的弱環,若要出人頭地,則要在心智上投注。
每年春天,孩子們之間就會流行起養蠶,乾淨的餅乾盒裏,鋪上潔白柔軟的衛生紙,小心翼翼地看顧蠶寶寶,等待著吐絲、結繭,變成小蛾破繭而出、交配、產卵,留心每一個成長的過程。每一天,關心的只是到那兒找桑葉?夜裏會不會有螞蟻來襲?牠們長得是不是太慢?吐的絲夠不夠結繭?那份謙卑護惜就像母親哄孩子一般,怕給得不夠,要夜不安枕了。
捕蝴蝶純是愛好,捉黑蜂是貪著一隻五毛的價錢。在熱浪逼人的午后,一頂草帽,拎著捕蝶網就四處招蜂引蝶去了。可笑的是,一袋子的大黑蜂不知向誰去賣,徒添殺生罪孽幾樁,阿彌陀佛,罪過罪過!
鄉下人家豢養家禽家畜,預備當年節的主菜。我們家附近不幸有幾隻患「戀人情結」的火雞和公鵝,見人就追。根據經驗,小孩是牠們的特定對象,我經常冷不防被啄一口,恨得我老向鵝主人慫俑,趁現在肉嫩滋補,趕緊殺了上桌。
跳繩、踢鍵子、玩彈珠、跳格子,童玩跟服飾一樣,也是一陣一陣地流行,厭了就換,但每年都要輪一遍,不像時裝,可以橫行數年,然後封箱久久。我們是年年玩,年年鮮,心情都是新的。如同辦家家酒,不外是新郎、新娘、醫生、病人、老師、學生,簡單的人際關係和尋常的生活起居,怎麼都扮不厭。
颱風天最受小人兒歡迎,不僅因為可以放颱風假,更喜歡躲在屋裏看外頭風狂雨驟的刺激快意,若遇停電,那就驚險,一切全靠老天爺的掌握,半點不由人。第一次體會颱風的可怕無情,是那年風吹樹斷壓塌屋角,一家人逃往別處避難。夜裏躺在別人家的床上無法入睡,小小的心靈竟至生出人不如天的無力感。身邊確有太多人力無法改變的情事,在漸漸長大的年歲裏,更加深了這種感覺。
颱風過境,大人忙著災後整建,我們則特意去找水多的地方撩,甚至跑到學校查看教室是否淹水,明天或許就不必上課了。長大後卻一直害怕聽到,一個又一個的颱風警報,想著因風遭央的田園,想著風雨之後,農人臉上的愁苦,我還是決定犧牲玩水的興緻。
大概是血液裏真有流浪的因子,很小的時候就常想離家出走,自命為吉普賽族。於是,沒有人知道,我那年一直藏有個備好衣物的小行囊,一副隨時能走的毅然泱然;也沒有人知道,一個孤弱女子獨行天涯的心……。
而今,狂野的性子收斂許多,但玩心仍重,尤其愛逗孩子,出門時前前後後一票的小乖乖,笑聲盪漾在街頭巷尾。上帝太忙,所以派了許多天使來到人間,孩子的心,就是要洗盡一切哀傷與戾氣,讓地球更圓滿。
當時年紀小/依凡
- 2019-04-2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