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輕不該是一個美妙的花季嗎?
那是怎麼樣可愛又可悲的歲月,我擁有的僅是大敵當前與升學掛帥的舊時代,尤其小島上的世界很簡單、很單純、很寧靜,訊息量少,很多東西看不見也不知道,自己像一隻溫暾的幼獸,快樂也容易,沒有太多的衝撞,但有很多的「為什麼」無法被回答。
「一九八九,北京。」
歷史主線6月4日凌晨,坦克隆隆,傾軋橫衝,槍聲掃射,十里長街大屠殺,這就是「六四」天安門事件。
「六四」發生在我高中學年的尾聲,也是距離大學聯考分秒必爭、全力衝刺倒數的階段。校園生活規律如常,朝會、升旗、校長訓示、教官發號施令、動作整齊劃一、鐘聲敲響進教室、上課的上課、考試的考試、遲到的未到、做夢的仍然沒醒。
課堂上老夫子輕描蔑說:「天安門那種人工製造的群眾對共匪頭子的鬧劇。」放學後我每天守著電視,衷心盼望學運成功,因為我覺得青年造反明明有理,尤其那一幕螳臂擋車的畫面,始終撼動我的心!
面對「六四」總想疾呼些什麼,或是付諸行動來聲援,滿腔熊熊再也攔不住,握腕切齒的我叨叨「嘿!妳聽到了嗎?」Emily眨了眨那一雙明眸善睞,放下書本斬釘地說:「不讀書,我們蹺課吧!」我那時候的想法是,好呀!那就蹺課啊,so what?
校園的時光,晃悠的很慢很慢,冗長的夏日不適合教室內的枯坐,適合窗外的藍天。
走過了操場的青草地,走出了校門, 我們沒有走遠,盪到了學校下方濱海的運動場,兩人坐在整個空空灰灰的石階上,海風揚起了我們的短髮,斜坡上毛茸茸的狗尾草也搖擺,Emily只是低著頭笑,我也笑著看她一眼,那一刻我知道只有她最瞭解我。
看到透藍的海和亮麗的陽光,真讓人想丟開書本,過十七歲女孩該過的生活。高中三年一千多個日子奔命疲於考試,天人交戰於卷堆、我見了書就打盹,讀書,真要向古人孫敬、蘇秦致敬,因為我永遠也不可能「頭懸樑、椎刺骨」那般自虐自勵的精神。
但是又怎麼樣呢?然而功課對於我似乎一點意義都沒有。其實我佩服用功和功課好的人,Emily就是,她是班上逐鹿中原之一,人聰明又洋溢著熱情滾湧著力量,似乎一切前程好景都在眼前了。
說到底我也不是沒想過要把書讀好,只是高中正是不知名的焦慮與叛逆期,沒想到我跟數學叛逆,最後我也把高度景仰的「三民主義」給悄悄叛掉了。1987年當政府宣布解嚴,為台灣民主憲政揭開序幕的那一刻起,「孫學」意識形態教育不知不覺失去了精神與地位,全世界最長的戒嚴紀錄劃下句點。
抖抖褲腳沙塵,止不住站起身來踱幾個步舒口氣「中國中國童子軍,美國美國橡皮筋,英國英國大老鷹,俄國俄國沒良心。」寵寵的笑唱著孩兒時期琅琅的口訣。我荒唐的想,如果把政治家、革命家的心血結晶改成小孩兒口中的話說,而不用一字不漏強記默答「首先」是國父說,「其次」是蔣公說,「然後」國父又說,那麼我也就不會狂抓著兩撮亂髮,從頭到尾背的無所適從了。
Emily 怔看我一眼,繼續我的語無倫次。
滿滿海灣的笑意,刺鐵網拒馬的睏倦,浪聲裡有許多的忖度,在堅硬的礁岩與花崗岩縫間滾滾襲來又隱隱退去。
這頭與那頭,岸與岸,一片直達天邊的大海,毫無動靜,要打與不打間,戰地要塞戒嚴仍然施行,島上生計、交通、燈火、演習、海岸邊防在那段崗哨與夜行喘息的時光裡,馬祖居民都別無選擇必須與禁令共存。
望著熟悉的山隴澳口,心緒隨著浪花沖刷著礁石又碎落,十七歲,已長大,未成年。我止不住的想,我的青春還要等多久才能在陽光下嬉戲於沙灘,還要等多久才能與同伴共飲於妝點有繁星的蒼穹。何時呀?何時?我住的小島才能卸下邊陲戎裝,不再是抹著迷彩的軍事鐵漢,而是有著粉面的美麗姑娘。
天空藍藍,陽光無盡的亮著,風吹草木搖得起勁,滿天都是飄飄的白雲,兩人不說話只是沿著運動場晃著晃著,制服被暖風灌得鼓脹起來,Emily仰著天清清嗓子使勁的喊:「路漫漫其修遠兮,吾將上下而求索」,那跨越時空尋找生命的救贖,情緒的呼喚隨之而來。
太陽無端的給雲遮起來了,我瞇著眼細瞧,驀然悟見面容枯槁,身上長滿青苔,那提著一頭溼髮而行吟江邊的人,手捧一部殘破的《離騷》,兀自坐在一堆鵝卵石上嘔吐,吐盡泥水卻吐不完牢騷,愁國憂民的一唱三嘆:「長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艱」。
我揚手如澤畔漁父盪起漿划舟,衝著Emily莞爾笑說,羋詩人,又何故高舉獨清呀!又何故深思獨醒呀!千年一聲的太息!洋洋焉!灑灑焉!生命行走方向的抉擇與人生信念的質疑,遠古至今又有誰能來為誰解答?
那年,陶陶孟夏啊!我真的也曾想過要好好好好用功一番,卻是心浮浮的。
所有的故事結局都已經寫好了,那也真是一個不尋常的年份,「六四」被反人類政治體制鎮壓,我也被迷思的舊價值拋出窄門千里之外。差別在於那時候的他們,對民主和理想的追求,是那樣的執著;而那時候的我,對讀書和考試的邪惡,又是那樣的深深拒絕。
但我明白了生命中,很多的努力都是徒勞無功的,然而過程卻代表了意義。如果聯考曾給我心靈的苦悶負擔,已是「我所不能承受之重」,那麼民主女神高舉自由的火炬被專制政權以殘暴手段來熄滅的,又該叫作什麼呢?
如今,離當年的那場「六四」與「六個惡夢」已越來越遠了,多少年華停留在那一瞬間,許多年後步入中年的今日,慘綠少女遠矣,讓人怯於相認,再一次回頭一望,依舊是不小心掀開顫翅的青春扉頁,遂也不得不再次剝開歷史的傷口,追撫那一批人的血淚和勇氣。
「六四」對我來說,是記憶,對現在的青年學子來說,是那麼遙遠又輕不著地的歷史。或許我已記不住課堂上都說了些什麼?但我還記得歷史老師的話語於心板上錚錚響起:「任何捍衛民主自由的意志都不會被專制邪惡的政權所打倒的,就如同當年希臘人對抗波斯帝國的強烈意志一樣」。
奈何命運的諷刺多麼殘酷,三十年過去,中共政權不但殘存下來,而且得以強化。
「六月飛霜」當然該記住,但是要記得些什麼?在我腦海揮之不去的是天安門廣場挺立坦克前,一個手無寸鐵的人最後一抹希望———「應該笑著面對人生,不管一切如何。」 坦克輾過他。
其實也不要過憂,故事有一截終結,必然會有再生,也許時間很快,也許時間很慢,等待歷史記憶及其創傷之路上重生。
註:聯考的「六個惡夢」,社會組(國英數史地+三民主義)
傷口上的微笑/依芙
- 2019-05-2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