夫妻磨磨嘴皮子,跟唇齒相依相磨擦同道理,偏偏這回,我們鬧僵了,太太避回娘家,我呢?賭咒決不去求她回來。
星期日醒來,靠在床上發楞,拿不定主意打發時間。翻下床,先拿報紙進來看看再說,我從信箱抽出報紙,掉下來一封信,弟弟從鄉下幫我轉來的。幾年前,我在台北買了房子,就不再把家鄉的地址留給任何人。看那筆跡、發信地址也都陌生。
疑惑之下,當然先看是誰寫的。文珍,這名子也沒什麼特別的印象。內容倒像是個頑童,拉著線頭猛往前跑,使得線球越滾越小……。
松濤:
我再不告訴你我要結婚的消息,就會夜夜都睡不著覺。除了父母、兄姐以外,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朋友。我決定告訴你的同時,已經預感你那份誠摯的祝福。我相信你的愛心和仁慈,會跟著年歲增長。
或許你記得「文珍」,或許你已經忘記。沒關係,「我長得奇醜無比」,憑這句話,你會馬上跳起來,告訴自己,是的,我認識過這麼一位女孩子:頭髮長不長,像烈日燒烤過的枯草,一張稜稜角角的大臉,平額,平顴骨、凸眼睛,兩片厚嘴唇高過鼻子,皮膚像風乾的桔子皮。這張臉只要有一面之緣,必定終生難忘。古典小說常見「五短身材」,我不曉得哪「五短」,瞧瞧自己,手短、腳短、身子短、手指頭短,還有……還有呢?我想,提這些就夠了。
從我有記憶開始,就堆疊起身受的羞辱、嘲諷和戲弄。淚流乾了,怨恨在內心滋長。凌辱堆得越高越厚,我的怨恨越深越切,像合歡山上隆冬的凍雪。人心這般惡毒、殘酷,我為什麼不怨不恨呢?
只有父母、兄姐跟別人不同。可是我不認識什麼叫愛心,什麼叫關懷,我恨他們不該把我生成這麼醜,不該長得比我好看。
任何動物都比不上人壞,只有人才會歧視我,我為什麼不逃避人呢?我沒有朋友,我也不需要朋友。書本才是我惟一靈修的淨土、樂土。
後來,或許是自我心智的成熟,知識領域的開拓,或許是凌辱、戲弄我的人少了,怨恨轉淡。我體認閉鎖的個性是自設的樊籬,何不試著突破呢?或許樊籬外別有一番天地。
蛹蛻變成蛾,歷程已夠艱辛,我卻苦無蝕破繭絲的唾液,要剝離那層層束縛,需要有相當大的勇氣、毅力和外來的鼓勵。
大學一年級,我頻頻投入同學群裏,參加種種活動,賣力地表現自己,奢求大家接納我。可是,觸鬚使我心生警覺。大人比小孩多一層偽裝的彩衣。他們不嘲弄我,卻又技巧地劃定界限,好像我是個傳染病患。
我像隻受驚的寄生虫,急急要縮回殼裏,絕望而死的時候,有一個男孩子救了我。
那次郊遊,我生生世世都忘不了。
秋後的太陽還滿凶悍的,我躺在突崖的岩石上看浮雲,忽然有個影子,遮去陽光,我抬頭,發現那個男孩站在我面前。
「嗨!妳為什麼不在樹下跟大夥兒做遊戲呢?」聲音柔柔的,「在這兒晒太陽,不太熱了嗎?」
「你是跟我們一塊兒來的?」我沒見過他。
「是啊!」
我坐起來,男孩沒有絲毫驚訝;不,當時我心想的是:男孩沒有被我的長相嚇得跳下崖下。
「你怎麼會到這兒來?」
「我來請你下去的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我有點驚訝:「是大家的意思嗎?」
他點點頭,我不肯相信,跟自己鬧整扭,拒絕了大家的好意。
「那我在這兒陪你談天。」他誠懇地說。
長得滿俊的男孩,沒有毛毛躁躁、冒冒失失的味兒,他當真在我對面坐下來,我差點兒翻身躍下山崖。
他技巧地撩起我的興致,我們談文學、談音樂、談藝術、談國內外大事;觀點大同小異;奇蹟,我竟然能夠這麼融洽歡暢的跟一個同年齡的男孩交談。要不是大夥兒喊著下山,要不是車子到了該分手的時候,我們會日日夜夜的談下去。
我像個活了半世紀的盲人,眼盲心盲,乍然全部復明。不是別人不接納我,而是我半縮在厚殼裏。
我們在校園裏碰過幾次面,我提醒他我的「奇醜」。
「是的,妳很醜,我相信沒有人這樣說過你,那是你的心魔說的。」
「我知道,你怕我傷心,不承認我長得醜,可是,你不覺得,我長得跟別人多麼不一樣?」
「微妙的就在這,世界之大,億億萬萬個人。你能找出幾個長相相同的人呢?雙胞胎,乍見之下,分不出你我,仔細瞧瞧,你是你,我是我,絕對錯不了的。因為人人的長相不同,要是有另外一個林文珍站到我面前,我也不會跟她打招呼,因為我認識的不是她那張面孔,而是你這張面孔,這副樣子。
我告訴妳,人與人相交,頭一兩次包含交面孔的成分,接下來則純粹在交心、交情。不相信的話,你留意一下。認識一個人之後,妳跟他相聚談一天,只專注於談話的內容,不會去想他長得如何如何。就像我跟你在一塊,我只覺得你很有內涵,是座挖不完的寶山,只在想用什麼方法從你那兒掏出更多我不懂的知識、思想。況且對於事物的美醜感覺,純粹是個人主觀的心態而已……。」
我復明的心眼,藉著他的指引,看到人性的另一面:光明、善良、高尚。
對我,他是個長熱的太陽,合歡山上的積雪融化了。
可惜,我沒再碰到過他去郊遊。他告訴我,他很忙,父母舉債讓他唸大學,他不得不拚命唸書,拚命兼差賺錢。郊遊於他是時間、金錢的雙重浪費。換是以前,我會疑忌他在找質詞而恨他。
後來,我重考,改讀另外一所大學的音樂系。我帶著他的名字「松濤」和地址悄悄的離開。
往後的日子,他播在我心田的愛苗,日漸成長、茁壯。我愛他,他是我此生此世第一個愛上的人。他啟迪我認識愛心,認識生命的真義,我為什麼不能愛他呢?不是狹隘的兒女之情罷了。
畢業之後,我把愛苗茁壯後所結的果子散播出去,那塊園地是一家孤兒院。
我未來的先生,是這家孤兒院贊助人的兒子,他竟然會看上我,人的情感真微妙。
你知道他決定要我的時候,怎麼說的嗎?
他說:「你很有內涵,像一座掘不完的寶山。」還一再盛讚我是個富有愛心的人。我心裏一陣悸動,決定這個人可以託付終身。
以你那高貴善良的心,你不會責怪我這封信的唐突吧!祝福我,也祝福全人類善用天賦的愛心。
文珍 敬上
線球給抽完了,我終於看到核心。不錯,十多年前,我有過這樣一位同學。不過,那些事情都已經淡忘了。
放下信,我的第一個反應是撥個電話給太太,告訴她,我馬上去接她回來。
愛到深處/依凡
- 2019-06-2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