露從今夜白/孟欣

  • 2019-07-02
 海風刺骨,馬祖的夜真黑,弟兄們依偎著,遲滯急速飛去的溫暖和睡意,我們在等第三連。
 夜間威力巡邏一個月兩次,一次上半夜,一次下半夜,大家都愛上半夜,快快走完,槍上架,喝碗熱稀飯還能睡四個小時。下半夜就不同了,一聲長哨,暖被裏硬跳出來,透體清寒,任誰都說:不玩了。
 穿上草綠服,那有不玩的,大家還是歪歪倒倒的來了,沒人忘了彈包或刺刀。馬祖哪,不是開玩笑的地方。
 幾柄刺刀,高挑在槍口,閃著寒芒,一步一步爬上坡來,是第三連的尖兵。第三連人稱老虎連,夜行軍只快不慢。
 我肘一下老劉,老劉別頭看連長,連長划手。我們肩槍,出右腳,黑裏邁去。海風吶喊,從右耳和刺刀間擠過。我們走在黑壓壓的山和黑沌沌的海間,浪拍黑岩,飛花成露,一腳一灘水,熱氣在丹田和臉龐間迴動。老劉明天退伍,大家心裡唸著:「老劉要退伍,臺灣船要來。」
 臺灣,可愛的故鄉,生長的地方。開飯想著,就寢夢著,整個心牽掛著。
 剛接到召集令,還能「含笑看吳鉤」。待母親和蕊兒送到臺北火車站,就知道什麼叫「塵埃不見洛陽橋」了。
 認識蕊兒在南陽街。南陽街是補習班街,全省知名。沒有人贊成我和她在一起,我不理,每天下課,搭車下山。十九歲的慘綠少年,那裡愛陽明山的空氣和鮮花,老教授的憶當年也聽不進心。在補習班裡向高中同學說校園花草,算是鼓勵他們讀書、考試。誰知道讀大學為了什麼?
 蕊兒住桃園,唸桃園女中。我是另一所學校的,都不愛書包,不愛考試,愛看電影,後來知道,她還愛吃冰。那時,桃園只中央戲院不映國片。按理,我們早該相識,卻各有天地,風來風去,誰也不放眼看別人。
 高中生自有天地,自有英雄,自有英雄故事和蜚短流長。蕊兒的朋友說我「素行不良,惡跡昭彰」,我自思不過「江湖上的朋友抬愛」,沒有什麼不得了。或者女孩子本事大,不知從那兒打聽、編織起一段「少年唐璜的輝煌」,狠狠證明:和我談情說愛最不保險。
 那年的元宵節這麼過的:三個女孩五個男孩,或五個女孩三個男孩,我記不清了。總之,一群相干又不相干的朋友,擠在南陽街和信陽街口,四周是人、車、洋灰牆,和廉價的裝潢。口說是「且偷浮生半日閒」,學一學「月上柳梢頭」,心底卻壓著「七月聯考」。討論結果:尋一處桃花源,坐下來,再塗一頁「考前猜題」。
 一杯咖啡廿元。這桃花源得來全不費工夫。陪蕊兒讀完「諫逐客書」、「祭十二郎文」,活剝生吞了孟子的「知言養氣」,和「分版套色」的論語。不知那日才能出頭天。
 夏天來了,一日比一日難熬。一批一批認識了補習班的男生、女生,結伴逃離南陽街。新公園裏,池旁、樹下、花間、一張鐵椅,一塊平石,就捧著書,鉤著頭,心慌意亂的啃起來。太陽移了,曬身上來,曬得全身懊惱才察覺,挪挪閃閃,又鉤下頭,繼續啃。
 只有足不出戶,在家「三更燈火五更雞」的,考期愈近,信心愈薄,紛紛擁到南陽街,希望知道別人讀進了多少,自己還差多少。三、兩天間,南陽街頭的面孔靜靜換了。只有悶死人的閣樓,氣味依舊,販賣知識的依舊,而焦慮、徬惶和講義費,則與日俱增。
 我帶著蕊兒飄泊台北,四處找能容我倆定心讀書的地方。新公園不能去,她怕熱,愛吃冰。咖啡屋去了一家怨一家,不是吵,就是貴,或燈不夠亮,總是收拾書本看電影。
 我倆都愛電影。考期近了,終不是我考,我不反對看電影;蕊兒怕我陪她讀書煩,常勸我玩。想想:看電影最省錢、省時了。因此,有好電影一定看。有些電影也去看看它好不好?用了不少時間。
 最常去羅斯福路的東南亞戲院和「我們」咖啡屋。東南亞戲院號稱「學生戲院」,票價低,座位差。戲院外一長排夾道的攤販常比電影誘人。買票後,閒步晃盪,不羨鴛鴦不羨仙。
 「我們」咖啡屋專供人讀書、寫稿。每回去都許願,將來有錢了也設一間咖啡屋,窗明几淨。還要「談笑有鴻儒、往來無白丁」,還要「天下寒士俱歡顏」,談著談著,就忘了「聯考」。
 高中畢業,一起到南陽街拚命的朋友都散了,各人用各人的方法,在聯考的陰影下求生存。偶然街頭遇上,只拋來一句:「怎麼樣了?」然後是悄悄話:「你(妳)們兩個怎麼還在一起?」
 兒時的朋友捎來祝福:「是誰?把你這數月的心偷掩?」除了他,那一個朋友都懷疑我和蕊兒的誠意和認真。
 陪蕊兒考罷聯考,蕊兒送我到台北火車站。我上成功嶺,暑訓的第一梯次。久久不見的朋友都復活了,他們又想起高中時代的蜚短流長。我搭的火車還沒有到萬華,他們就把我的故事由基隆說到台中,惹得蕊兒一路哭回桃園。因此,蕊兒不收我的信,直到我下成功嶺回來,給她看我每天寫,厚厚一大本感情泛濫的文字,才感動她,又哭了好一陣。
 我們宣言:新的時代開始了。
 我陪蕊兒找學生房租,頂太陽走路,上下學擠公車,三餐吃麵包、自助餐。天晴,橫過水源路,下河堤,看夕陽,看對岸永和的燈火;天陰,躲矮房裏剝柑橘、沏茶。她讀唐詩,我讀史。也常買幾枝長玫瑰,看電影,像童話裏的快樂小市民。我們深信:愛情是配白麵包最好的蜂蜜。
 不久,蕊兒的哥哥退伍返台,生活的步調突然加快。蕊兒是么女,四個姊姊,一個哥哥。這哥哥屬兔子,喜歡打球,會跳高,性子和少年得志的父親一模一樣,退伍就要開工廠。蕊兒的父親少年得志,得罪長官,誤交朋友,刀槍劍戢間傷了腿,只得在家坐搖椅,看電視,逼孩子讀書考大學。
 無奈,只有三女兒如父親的願,考上大學,四年畢業後在國中教書。大女兒學護理,進三軍總醫院,二女兒會打算盤,在彰化銀行;雖說考試不行,做事挺好,總是沒戴方帽風光。五女兒和么女,一個高商畢業,一個考了二年仍是夜間部。怎麼乖巧孝順也不能和左鄰右舍的女兒比。
 只有兒子是寶。讀書、考試不用心,打球、露營全村第一。工專畢業,服役回來,往昔球場上的風雲,是現在事業上的憧憬。一聲吆喝,招兵買馬,擇吉開工。
 開工那日,老父拄著竹杖,興高采烈到工廠來,看卅坪的房間裏,機聲大作,秩序井然,十分高興。尤其是那群工人,大一點的衣著光鮮,禮貌周到。小些的,聰明活潑,手腳俐落。個個都非凡品,顯然光明在望,奉公守法一輩子,辛苦攢下來的二、三十萬,交給兒子,一定沒問題。
 殊不知,在那兒做工的都是姊姊的好學生,妹妹的好朋友。工資太低,招不到工人,臨時起意,要姊姊、妹妹們傾力支援的。這群義務演員,賣力演了好幾場,一個個務正業去了。小工廠的煙裏、霧裏,不再有蝴蝶裝,聯身裙,一邊工作,一邊背書的小男生,小女生也回家背書包了。
 這等小工廠,資本二、三十萬,每月付房租、工資,要生存很困難。算是少年郎的勇氣吧,終是老父艱苦一生的血汗錢。蕊兒知道,她這屬兔子的哥哥是學書不成,學劍又不成,想學萬人敵的「今之項羽」。姊姊們早嫁了,除了她,誰來守護老父一生的心血?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