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續昨)蕊兒的臉黃了,下班上學要打淡妝,精神不濟,情緒不好。我常和她吵嘴、賭氣,不喜歡她為哥哥想太多,做太多。我賭氣上山讀哲學。常想:為什麼春天要遲到?又讀近代史、心理學、社會學、研究臺灣的經濟,希望面對蕊兒這些問題,理出頭緒。
讀書畢竟不能解決問題。蕊兒哥哥的工廠每況愈下,二、三十萬資本早耗盡了,全靠姊姊出錢,妹妹出力,往下維持。逢年過節,回家向老父親謊報成果,承歡膝下,姊妹們都不敢說穿,怕老父親氣壞了。
我擱下「孔孟荀哲學」和「三民主義」,畢業當兵。蕊兒留了一句:「四年荒唐四年狂,苦酒摧心轉愁腸」。五十天時間,削髮入中心,桴海過馬祖,把一切不了情緣捨離在黑水溝邊。
船到馬祖,殺氣逼人,短袖草綠服哪裏抗得住。回首故鄉,白雲蒼茫。補給艦穩穩的停上沙灘,想哥倫布踏上美洲,二百年後,阿姆斯壯踏上月球;而鄭成功踏上臺灣,二百年後,我踏上馬祖,百感交集,不知從何說起。
馬祖遠較臺灣冷、貧、陋,女人尤缺。慣了臺北的繁華,弟兄們都怨它「鳥不生蛋」,恨不能插翼回臺灣。其實,心情若好,高崗上望下去,浪撫白沙,風搖漁泊,十分怡人。有時,雨霧煙嵐環海起,總疑身在仙山中。祖先們一定曾說,馬祖是海上蓬萊。這海上蓬萊,怪石插天,古樹清奇,無處不可入畫。最宜結廬讀書,洗硯釣魚,紅袖添香。
拜別父母,捨了蕊兒,來此執戈,則甚艱苦。盼船來,看船去;寄信去,待信來;一縷相思,兩處牽扯,怎生消受。
午夜行軍最難排遣。有月望月,有星看星,若無星無月,也拔一縷鄉情,拋入天際。蒼天不語,弟兄們肩槍齊步,如虎巡山,抗一夜北國風塞。破曉回營,已然天邊泛白,臺海來船,灘頭的弟兄早列隊從後船艙裏扛出食油、大米、水泥、鋼筋,和最扣人心弦的包裹郵件。
蕊兒寄來不盡相思,和雜誌報紙。父親來信說平安,另有兩句話:「吾家子弟『凍死迎風站,餓死誓不還』。」
我執著父親和蕊兒的信,披衣出房,不明白父親為什麼說這麼重的話。我吸一腔冷風,轉身回房,收信入櫃,舖紙提筆。寫下:父母親大人膝下,兒在海隅,為國執戈,霜白草黃,月冷西廂,敢忘故土芬芳?(完)
露從今夜白/孟欣
- 2019-07-0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