總是這麼樣:急促的鈴聲,急促的腳步,急急罩下來的暮霧,連天上飛掠過的鴿群也行色匆匆的。家,這時候是最溫暖的了。
沒有人等我回家,每天每天,踟躕在街頭的腳步,總是那麼惶惑和疲乏。每一家漫溢出來的燈光,總教人想念起華燈初上時,一家人圍坐著吃飯的情形。父親一向嚴肅,但在餐桌上頻頻勸菜的慈藹,像騰騰上升的熱氣,暖進我們心底。母親則一旁忙著炒菜,陣陣炒菜香瀰漫一室,我們的筷子不由得動得更快更急了。家,就是要這樣:有熱氣,有香甜,還要有滿足!
難道,我真錯了?
皮箱裏只是幾件換洗衣物而已,走出家門時,心裏卻一點後悔也沒有,只覺有點淒涼,外面颯颯風寒,黑漆一片。他又不在身邊,這一路走去需要多大的勇氣?而父親憤怒的吼聲,似一陣陣尖銳淒厲的風號,鞭笞得我一身是血,雖然淚如泉湧,傷心欲絕,我並不反悔,一點也不!
我愛他,爸爸,愛有錯嗎?
或許我愛得太遲了,也太沒目的了,但是我們是真誠的在相互關愛啊!他的一顰一笑,總是牽扯著我每一根繃緊的弦,當他沉思不語時,我已感到他被層層煩惱絲綑縛的焦慮了。我所能給與他的,只要能教他展顏,我從不吝嗇,因為他的快樂,也就是我的快樂,所以,我為他懷了小孩,我是傻了一點,不該在這種不被允許的情勢下留下煩惱根。但是爸爸,您怎可以罵我下賤!不要臉!哦,爸爸。
居然又哭了,我真是個笨女人不是?笨得不知如何保護自己,不僅傷了父母心,也給他惹上麻煩,自己又落得如此孤單無助。人家都說我傻,母親更是哭腫了眼,只會唸這句:也不要傻成這樣子?
我真的傻得無可救藥嗎?媽媽。
不想搭車了,回得早,總教人心慌。
滿天星星,滿天瑩璨璨的夢。在山上的日子,和他,還有小蔡、秀琴,只要有星星的夜晚,我們常坐在草坪上談心。才十九歲啊,來日星空下互訴衷曲的白馬王子是誰?心事說給秀琴聽,沒想到秀琴笑我了,笑我還長不大,說我怎麼還沒走出繽紛的童話世界?搖搖頭,我告訴秀琴:不是童話,是理想,活著,總不能沒一點完美的理想吧?何況如此美麗的春夜,即使做夢也是可愛的。這時,他說話了:有夢的人才真正幸福,因為他的生命比別人富有。一時,大家都被驚住了,我們的校長居然會如此說。三十四歲的他,在台北擁有兩棟樓房,兩個兒子都上中學了,而他自己,年紀輕輕的,就當了小學校長,如果他還羨慕別人,未免太不知足了吧?有一次,打完桌球,我們歇會兒時,我如此打趣他。他笑笑,沒說什麼,但原本飛揚的神采卻稍稍褪卻。直到有一天,我們的校長夫人上山來,我們才終於明白過來。
那天,降完旗不久,大夥兒在菜園忙著,他和小蔡捲起褲管挑肥澆菜,秀琴和我則揀菜、洗菜。那一天,應該會有愉快的晚上的,因為碧空如洗的天穹,在太陽將下山時,紅灩灩一片亮麗著。正想提議吃過飯後,大家到操場的沙坑上烤蕃薯,忽然遠遠蜿蜒上來的小路上,有兩個人影走動。這時候會是誰呢?這兒的山地家長,送東西經常是早上未升旗時。秀琴也猜不著,小蔡走過來也搖頭說不知道。想問問校長,見他楞楞立著,也不知多久時候,簡直植根在那兒似的。
人影進校門來,終於看出是兩個女人,兩個上了中年的婦人。後來我們才知道,稍微富泰的是校長夫人的妹妹,比較臞瘦的是校長夫人。晚餐時,氣氛是從未有過的僵冷,一向談笑風生的校長竟默默不語,我們外人更不好開口,最叫人發窘的是,那個瘦女人--校長夫人,老是用凌厲的眼光在我與秀琴間逡巡。秀琴說,她也感覺到了,好個厲害的女人!她說。
第二天一早,兩個女人就下山去了。小蔡偷偷告訴我們:校長夫人「查勤」來的,因為校長大人快一個月沒回家了。小蔡眨眨眼故作神祕道:校長夫人還偷問我,妳們二位大小姐結婚了沒呢?秀琴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,我笑不起來,心情出奇的沉重,滿腦子晃著那一道道逼射過來的寒光,也浮現出校長直立在那兒發癡的模樣,不知為什麼,心裏一陣陣酸楚。
三年後,正式取得教師資格,被分發到山下來,這時,才發覺舉步維艱,心裏一萬個不捨。正因如此,更知道該走,走了,就千萬不要回頭。真的,當時是下定決心的,到底我也是個明智的人啊!我不傻的,媽媽,您應該相信我。若不是五年後,在秀琴與小蔡的婚宴上再見到他……
見到他瘦了,老了,直叫人心頭發緊。定定望著他,竟然不知羞怯,或許是心裏的秘密被查覺了,他回望過來的眼眸中,竟也是千言萬語。在新娘的洞房裏,我們重拾起過去的天真、率直,重又天花亂墜胡蓋起來,把以前的樂勁兒全兜了回來。笑著、笑著,大家的眼角居然笑出了淚,五年,好長啊!
小蔡已讀完大學,現在國中任教,秀琴不想代課了,打算在家做個賢妻良母。他也不幹校長了,和朋友合夥做生意,據說已賺了一筆。怎麼會如此清瘦?工作太忙嗎?出來後,我們到咖啡廳裏小坐,忍不住問他。他笑笑,像以往一樣,總不願多談自己。妳呢?還好吧?不是隨意寒暄,在那溫柔的眸子裏,包含多少關懷和疑問?我知道,他奇怪我怎麼還沒結婚。二十七歲了,也曾想過找個人結婚去,但朋友交往了好幾個,真正想跟他生活一輩子的卻沒有。總不能只為結婚而結婚吧?我說。他重重點個頭,叫我千萬別委屈自己。人只活一次,要為自己的快樂活著。你自己呢?脫口說出才後悔唐突了,自己滿臉通紅,他卻神色若定。
我老了,怎能跟妳比,他說。其實我也沒選擇的餘地,我母親病重,一定要我跟她--她是我娘的童養媳。我不照母親的意思去做,就大逆不孝。何況那時我母親就要……。他有些神思恍惚,幽幽的說下去:二十幾年的夫妻,如同陌路人,對於我,對於她,簡直是一種生命的浪費!他蹙緊眉頭,接著說:也不是沒努力去培養感情,但思想不能溝通,她……連小學都讀不好的。見他緊鎖眉須,彷彿我自己心裏也打了皺褶,當沉沉低泣的音樂滑過心痕時,竟也隱隱疼痛起來。他把手絹遞過來時,我才知道自己竟哭了。(待續)
漫漫長夜/石隱
- 2019-07-16