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里無雲萬里天/王景新

  • 2019-08-16
 如果物品也需要保育,室內電話與報紙大約歸屬瀕危的那一種類。智慧型手機十餘年來集萬千寵愛於一身,誰還需要打市話、看報?家裡於今繼續保留這兩項代表舊時代的物事,彷彿無聲在場證明,傾訴曾與對岸親人交流的28年。
 疇昔,父親與拜把義兄陳伯伯讀報係為要關注兩岸新聞,當作寫信素材。最後步驟以瓶身陽刻「糯米精製,信用可靠」漿糊沾郵票封緘寄出,期盼郵差捎來音訊。一樣的月光映兩樣的岸,市話與書信充作橋樑,兩邊變一邊。
 雖未及與父親一道回鄉省親,那時候還沒有視訊,倒也透過市話與不曾謀面的親戚連線。早年除夕夜,父親敬謹地翻出電話簿,找出伯伯、姑姑、叔叔家的電話號碼,由台灣撥去拜年。那個時候,播打電話回大陸還須經由接線人員協助轉接,電話接通,只見父親眼睛笑成兩彎眉月,操起天生鏗鏘山東腔不住地說:「我身體很好,沒什麼毛病!將來還要回家。」母親、兄長、我,長幼有序一旁排排站,話筒一手換一手,父親照例在旁打pass,教導該怎麼稱呼,依序向話筒自我介紹並恭賀吉祥話。
 長途電話分秒必爭,通常掛上電話,父親才細細道來方才與我通話的是誰,「傻瓜,那是我的弟弟兒子嘛,他叫你堂哥。」小小年紀,難以揣想原來我的堂弟年紀比我還長,不識輩分為何物。曾經至相館拍攝全家福,全為了要寄照片回老家,彌補無法常相見的遼遠。
 一晚,我接到大陸打來的電話,那鄉音直說:「叫你爸爸聽電話。」尚不及辨別來電者是誰,趕緊將話筒交給父親。講沒兩句,大齡老父當場對著話筒痛哭失聲,雙眉緊蹙臉上爬滿哀傷表情,皺紋因而鐫刻得更深一層--那是一通報喪來電。我的伯伯、姑姑、叔叔都比父親先走一步,活下來的人,注定為先行者流眼淚。之於我,他們或許只是逢年過節「話筒陌生聲音」、「相片模糊影中人」消逝;之於父親,卻是曾朝夕相處的手足折翼,某部分的父親,一定也隨著一併大去了。
 此後,父親信寫得少,電話少打得多,人也更顯蒼老,老嘆氣道:「再活沒幾年,我也快翹辮子到土裡去了。」血畢竟濃於水,都怪一樣海水不捨晝夜拍兩樣岸,血緣終歸一代一代淡了。五年前父親見背,有他的日常斷裂,與彼岸親屬往來戛然而止。
 父後,哀思糾纏隨身,惟日月星辰照舊按時羅列,萬里無雲萬里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