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早,空中便充盈著悶熱,不見樹枝婆娑招搖。雲靄掩蓋偏東的日頭,約略可見擴散模糊的輪廓。他靠著路邊走著,瞞跚鬆懈,踏下左腳,彷若提不起右腳。兩手半插在褲袋裏,低著頭,帽子戴在後腦上,頂面往前翹得高高的,傾斜一邊的肩胛掛個瘦癟的帆布袋。
九點五分了,他忖量校門口的傳達室會有教官等著遲到的學生,而且要一直到第一節下課。他正考慮著先到別的地方蹓躂一陣子的時候,發覺自己已走到校門。
「過來,先寫個名字再走。」傳達室裏果然有教官。
他輕鬆地走了過去,帶著一點兒挑戰的意味。
「黃金富,又是你!」教官的聲音冷冷的:「怎麼了?今天是車子拋錨還是脫班了?」
「拋錨。」他順口答著。接著想起自己只住在學校旁邊,那裏還搭什麼車。
「我看是你腦筋拋錨了。」
登記過後,他頭也沒回地向教室走去。
到教室,早已下課,同學中即有人喊道:「早哇!黃金仔!」
「不晚不晚,只是第一節下課而已。」有人代他回答。
少鳥嘴!黃金富開口了,語氣帶著溫和,玩笑似的警告:「最近心情不好。最好少惹我。」
他把書包放好,感到腦子昏沉沉的倒了杯開水,喝個精光。喉嚨乾燥極了,他知道這是昨夜菸吸得太多的緣故。
第二節上課了。導師夾著一大疊簿本進來。簽過名後就開始說:
「這一回週記只有兩人遲交,這是好現象,我希望下次不會再有人遲交。不過美中不足的是有本週記亂寫。」導師一停,向學生們望著,喚道:「黃金富」。他冉冉地站起來。「你的週記,師長訓話欄寫了些什麼?」
他抓著腦袋,極力地思索著記憶中的這件事,奈何腦裏一片混沌。
「他是這樣寫的,」導師拿起他的週記簿唸著:「師云:咸豐十年半,天下大荒亂,皇上沒得吃,販了鴿子蛋。」
一陣轟笑驟起,但黃金富仍在想著,可是卻無法找出這首詩什麼地方抄錯了。
「你是怎麼搞的?師長真的會訓這樣的話?」
他更加迷惑了,這幾句話真是他老老實實從黑板上抄下來的,為什麼導師卻要找麻煩?此時,他也無暇思及那首詩是什麼意思。
「我是從黑板上抄的。」
「哄!」一聲響,又掀起一片笑浪。
「我知道你是從黑板上抄的,但是你沒發覺你抄錯了嗎?」導師說:「上週導師訓話是:勝不驕,敗不餒;多算勝,少算不勝,而況不算?你就會胡抄一陣,真是迷糊!」
導師舊話重提,說了一大堆要他清醒的話。他只覺得教室內流動著抑揚頓挫的聲波,他的耳膜已經麻木。腦裏漸想起那首打油詩的來源:導師好像講到清代歷史時附帶寫的,不知道自己是否發昏了,竟糊里糊塗抄到週記裏去。不覺笑了出來。
「不要認為老師跟你講這些好笑,將來若你到社會還是這樣迷糊,才叫你哭都哭不出來。」
他憬悟此刻還在聽訓中,急忙煞住笑容。
「坐下!」老師翻開國文課本:「上一堂課我們講到孝經六篇的作者介紹……」
他依示打開課本,腦裏仍擺著那首詩。「真絕,皇上沒得吃,販了鴿子蛋……。」猛然又想起導師的訓話內容,剛才說的什麼勝算,不勝,導師濃厚的山東口音,一句話只能辨清五、六分。他拍拍前座小林的背,問他,一會兒遞來一張紙條。
他靜靜地看著,越發感覺很有內容,也很有意思,「勝不驕、敗不餒;多算勝、少算不勝,而況無算」,果然!果然!他首先連想到的就是昨天的戰場局面,他媽的,都是「少算」才會「不勝」,剛開始玩得時候手氣不錯,自摸了三四次,口袋裝進六張綠鈔,那時候的氣氛與心情委實融洩不過了,估計再自摸兩次,這個月的伙食費就撈回來了。
十二點半,獨輪說不玩了,因為他口袋已空空如也。弟能和喬正隨意,玩也好,不玩也行。那時候若收起來多好。上週一千元伙食費輸給他們,今天可以撈回六百就算不錯了,可是心中的貪鬼偏偏作祟不罷休,終於弄得結局悲慘。想到這裏,他感到非常不快活,真要握緊拳頭往自己胸窩捶三下。(待續)
泥沼/石隱
- 2019-10-0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