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三點，手機響起收到簡訊的提示音，一連六則簡訊，黎宇飛想忽略都不成。
倒數兩則訊息來自警方，請他確認某位車禍事故受害人的身分，理由是受害人手機電話簿僅有他一個聯絡人；儘管不太對勁，但還在正常範圍內。
另外四則簡訊就很詭異了，它們均由名叫連綺的女孩所發出，開頭，她簡單地提醒黎宇飛，彼此曾是小學同學，年年競爭運動會短跑冠軍，然後接下來的話題便開始變調。
連綺的簡訊是預約發送，她預知自己會在今天凌晨一點半死於車禍，如果過了這個時段她還活著，便會取消傳送，反之，一旦簡訊成功送出，即代表她已然離開人世。
黎宇飛沒有打電話給警察局，而是拿了摩托車鑰匙匆匆出門。
黑色重型機車在空曠的大馬路上呼嘯疾馳，黎宇飛的思緒如流星般滑向過去，將有關連綺的零碎印象逐一拼湊起來，終於累積足夠的信心來面對連家長輩；這是連綺在簡訊中拜託他做的第一件事。
黎宇飛在巷口停車熄火，拔鑰匙之際順手將掛勾上的環保袋取下，他仰望著藍黑色的夜空深吸一口氣，然後放輕腳步走到門前。
連家以前是家庭工廠，一樓有兩個出入口，左側是牙白色硫化銅門，中央是白鐵捲門，鐵捲門上方的氣孔透出暈黃色燈光，看樣子連母早起的習慣依然沒變。
按了兩下電鈴，屋裡很快傳來腳步聲，細碎的，蹭著地板，典型老人家的步伐。
「誰啊？」中年女士的語氣很疑惑，但不緊張。
「宇飛，黎宇飛。」黎宇飛控制著音量，盡量不吵到鄰居。「小綺的同學……」
「是宇飛呀！」連母立刻打開側門，「好久沒看到你了……你跟小綺有約？」
黎宇飛點點頭，然後將環保袋提舉起來，「小綺叫我把這些書拿來還她，她趕著要用……她會晚一點到。」
連母瞇著眼睛打量黎宇飛，「小綺這孩子，每次趕工都要麻煩朋友，三更半夜挖別人起來救火。」停頓了一秒，又困惑地問道：「宇飛你什麼時候又跟小綺聯絡上的，怎麼今天才來看連媽媽？」
黎宇飛決定顧左右而言他，適時搬出簡訊裡編排的說詞，「小綺有兩部劇本要趕，叫我等她真正空閒了，再正式地聚一聚。」
記憶早已模糊，許多細節似夢似真，是連母方才那番話讓黎宇飛終於確定，自己曾經和連綺走得很近。
他倆曾經成天膩在一塊兒，直到連綺驚恐地發現，黎宇飛確實能夠看見鬼魂，於是兩人漸行漸遠。
「進來坐。」連母溫柔地招呼他，「如果覺得睏可以睡一下，小綺到了我再叫你，還是你想先吃早餐？」
黎宇飛不置可否，跟著連母穿過室內前院，這裡曾經堆滿大型紙箱，如今僅存一輛破腳踏車，接著他們來到敞開的橫拉門，換上室內鞋，進入主屋。
連家的客廳還是老樣子，簡樸大方的淺色家具，潔淨得發亮的大塊白色地磚，牆面沒有太多裝飾，靠牆有一排藤製長椅，它們年代久，是連老先生的遺物之一，據說是家鄉的特色工藝，連綺說她母親幾次想丟掉它們，但最終還是捨不得。
黎宇飛深深記得那一幕。
當年，連老先生的靈魂坐在當中那張藤椅，請求黎宇飛代為轉達遺願。老先生希望連綺要多多陪伴母親，又指點黎宇飛幫著連綺找出藏在壁櫥角落的存摺及印章；老先生暗中為妻女留存了一筆私蓄，只因死亡突然降臨，所以沒來得及交代。
那時連綺一手捏著存摺，一手握著印章，肩膀和嘴唇不住顫抖，最後勉強擠出來的幾句句子零散兼詞不達意，但黎宇飛聽得懂，她的意思不外乎害怕、不想再見到他。
黎宇飛早已習慣被人排斥，也未刻意隱瞞自個兒的靈異能力，但親眼目睹密友的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急劇轉變，親耳聽到對方語聲尖厲地攆他離開，黎宇飛不免感到前所未有的憤怒，當下便做出極端的決定－－與連綺劃清界線，至死不相往來。
沒想到一語成讖，時隔十六年，黎宇飛再次和連綺取得聯繫，竟是在她死亡之後。
黎宇飛才將提袋放到印著碎花圖案的小沙發上，連綺的聲音就從大門外傳來。
「媽！我回來嘍！」
緊隨話音冒出來的一張熟面孔。連綺的五官沒多大變化，依舊是貓兒似的小圓臉、大眼睛、塌鼻子，還有月牙般的倔強薄唇。
連母捧著泡好的熱茶從廚房走回前院，笑道：「宇飛已經在客廳等妳了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連綺揹著一只開著口的大布袋，裡頭塞滿了紙張和書本。「媽妳不用招呼我們啦，我和宇飛馬上就要走，工作還沒做完呢！」
幾天前爭吵的畫面悄然滑過連母腦海，但看著女兒此刻的神情，她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了。
連母點點頭，「又要到外景地交差？」
「嗯。」連綺轉頭又喊，「黎宇飛，我要你帶的東西都帶了嗎？」
黎宇飛從提袋裡隨便抽出兩本書，「都在這裡了。」
連母放下茶杯，趁隙朝黎宇飛眨眨眼睛，然後故意打個呵欠。「我要補個覺，你們出門的時候把客廳燈關掉，晚上記得一起回來吃飯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連綺爽快地答應。
客廳裡很快就安靜了下來。
黎宇飛抬了抬下巴，示意連綺到前院去談。
連綺聳聳肩，不抬腳也不說話，黎宇飛逕自走出客廳，反手帶上拉門。
黎宇飛一臉平靜地看著連綺穿透玻璃拉門，飄飄然來到庭院，
「早晚要穿幫的。」黎宇飛低聲提醒她，「警方很快就會找上門，車禍報告書裡會註明事發時間，伯母她……」
「我媽不怕鬼。」連綺打斷黎宇飛，「我只是想讓她放心。」
黎宇飛搖搖頭，「不懂妳在想什麼。」
「不懂？」連綺忍不住笑了出來，「不懂你還大半夜跑來救場？」
黎宇飛盯著連綺直瞧，沒說話。
「謝謝你。」連綺嘆了一口氣，「前幾天我心情不好，和媽大吵了一架，接下來又忙著趕劇本，沒空向她道歉……我想至少最後要跟她和好，用什麼手段都無所謂，不然她會一直抱著遺憾度過餘生。」（待續）
回魂／劉慧貞
- 2019-12-03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