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得了一種不寫作會死的病,能維持健康的額度是一天書寫500字。如果寫的是詩,則是十行。
但靈感是不可控制的,有時是涓滴細水,有時是瀑布傾瀉,有時卻乾涸枯竭。我曾經一天內寫5000字,也曾經兩個禮拜寫不出一個字來。
超過三天寫不出文句,我便感到喉嚨乾澀,心情鬱悶;超過一個星期,便覺得全身發燒,人生乏味。通常這種時候,我會轉移注意力,致力於工作和家事,或埋首於閱讀,避免自己陷入真正的煩悶。
靈感無法湧現,有時和創作的自我懷疑有關。這可能是「不寫作會死」的病患,每隔一段時日必要發作的病癥之一:不斷地追問,寫這些有用嗎?有意義嗎?能寫出什麼成績嗎?這麼想的時候,創作的心田中那幾顆欲動的種子,便遲疑著發不出芽來了。
不過,經過一段時日的醞釀,那幾顆創作的種子之中,總會有一兩顆情不自禁地突破堅硬的殼,露出青嫩的芽,終於變成了不得不書寫的衝動。這時,有沒有用、有沒有意義、有沒有成績等等,全都不再重要。書寫的過程,依其內容,可能義憤填膺,可能神遊物外;可能感慨萬千,可能情緒澎湃;無論如何,都是不寫不快。
書寫的時候,有時幾近「六親不認」,直接說「我在寫東西,不要吵我」,把老公兒女放生。不過我還是具有輕重緩急的判斷力,遇到不得不處理的情況,我還是會將寫作的「零打擾模式」關閉,迅速切換為「日常模式」。也許正因為我的病沒發展到嚴重影響生活、必須求助身心科的程度,所以無法成為偉大作家吧!
寫出一篇作品,通常如大病初癒,頓覺輕鬆愉快;但也可能迷惑在自己營造的文字氛圍中,一時難以脫身,因此幾天神遊太虛,魂飛天外,雖仍行走食息於天地之間,卻有如身處侏羅紀公園中的玻璃球,大約就是所謂「活在自己世界」的狀態。這時唯有休息幾天,或構思下一作品,這「入戲太深」的後遺症,才會近漸解除。
得了不寫作會死的病,不知幸或不幸。倒在血泊中的筆耕者鍾理和,在彌留之際說道:「吾家後人不得再有從事文學者」,足見此病之艱辛。生病的苦是無人能代受的,且寫作是件嘔心瀝血又相當孤獨的事。不過我也慶幸,寫作在我們的文化中向來被視為「經國之大業,不朽之盛事」,就算寫不出經國不朽之作,也算是懷抱夢想,社會大眾對於「不寫作會死」的病患尚有一定程度的寬容。如果得到了更邊緣的病,如「不打怪會死的病」、「不轉筆會死的病」,可就得花更多力氣,才能說服旁人接受了。
不寫作會死的病/陳慧文
- 2019-12-3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