留聲/林念慈

  • 2020-03-23
 地處田野,窗邊常有百鳥宛轉,可惜我不是鳥友,無力分辨,要不然足以寫一本天籟集;原來一隻鳥能涵納這麼多聲音,有那麼多情緒,比他們的飾羽還繽紛,真是滿天的音聲色相,如十二天女廣奏天樂,然時機未到也只能聆賞,在苦境裡如癡如醉,無法覺悟。
 窗外,牽牛花開成一座一座的留聲機,在煙嵐裡轉著靡靡之音。老上海的情調,七十八轉的華麗與蒼涼,轉出粗糙的音質與柔媚聲腔,不時跳針著昨日情懷,愛呀、恨呀、念呀、想呀的沒完;一輪三分鐘的愛與死,那也就是一生了,你若眷戀,再入輪迴即可,快樂與痛苦無間,這顆心何時可以休息?但它若休息了也沒救了,所以要活就要動,反反覆覆。
 我的少女時代,書桌邊一臺手提收音機長夜伴讀,大家都很迷戀的光禹小太陽,我卻沒聽過幾回,反倒喜歡亂轉一些無名的節目收聽。
 男性主持人嗓音醇厚,總有年輕女孩call in訴苦,反正也都是誰能禁止我的愛,說不爛聽不完;偶爾聽警廣交通網,國道三號幾公里處有一隻豬在竄逃,請各位駕駛人注意,我卻想打電話請那隻豬也注意安全;香水信紙上印染泛黃玫瑰與腳踏車,粉藍色香水珠光筆寫滿十七歲的寂寞,台北小文小涵小什麼的,總之一個傷心的女孩(彼時還不流行南港劉德華這種寫實作風)要點播一首忘情水,歌聲淡入淡出,像人的悵惘,最恨唱不到兩句時間就結束,廣告殺進來,而我們正在錄音,卡帶比愛情還容易被破壞,捲在磁頭,一團的亂。
 後來在學校電台播報新聞,壓扁了聲音,不帶感情的敘述每條稿頭,整個空間也是涼的,只有聲音在行走,每個步伐都踩在雪地裡,或輕或重;發「聲」過就無法抹滅,語音信箱裡,總有一兩秒的空白,對方好像在思索該講些什麼,那空白處像一座谷,聽與說都要屏息,一句妳最近好嗎就會引發山洪,因為最近很壞,最近不好。
 還有那夜裡忽然聽見的歌聲,高亢的〈大海〉、細緻的〈海韻〉或者滄桑的〈女人花〉,這些人灰飛煙滅,但歌者不死,鳳飛飛說這輩子沒唱完的,下輩子再唱給你們聽,果然繞梁;那聲音不在唱片裡,是在記憶裡,高雄加工區的青春女孩、臺北霓虹裡迷路的單身女郎,早知道傷心總是難免的,但一往情深,必須一往情深。
 小時候母親曾錄下我們臭奶呆的歌聲,後來讓我洗掉了,弟弟稚嫩的聲嗓永遠消失,弟弟還在,那個聲音卻不見了,但,真的是我洗掉的嗎?我還以為時間就是邪惡的烏蘇拉,專門竊取嗓音?或者,那個聲音未曾消失,只是藏匿在某個大海螺裡,等待一個適當的時機,輕輕的唱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