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大早媽媽就把她從被窩裡叫起來。山間,九月的清晨,已令人感到一股逼人的寒意;冰涼的水沖在臉上,她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,睡意早被趕走了。梳洗完後她回到臥室,媽媽正替哥哥整理服裝,然後從那只陳舊的大木櫃中取出一套以前姐姐穿過的制服,還從床底下找出一雙補過的布鞋,幫她換好,然後把她的頭髮整齊的編了兩條辮子,便催著她和哥哥去吃早飯。爸爸罕見的穿戴整整齊齊,坐在門前那條長板凳上抽著紙煙;門外,大地仍是一片灰濛濛的。
這天,是小學開學的日子;她剛滿七歲。
吃過早飯後,爸爸拉著她的手,帶著哥哥,一同走下山去,一路上誰都沒有開口。這是一道曲曲折折的山路,兩旁種了不少竹子、松樹、木棉,還有一些不知名的樹木,其間也有幾片稻田、菜園;順著路,還有一條小溪忽隱忽現的蜿蜒而下,這條路她並不是第一次走,但這次心情不同。地面一層枯葉,含著很重的水氣,踩在上面,她感到腳下濕濕涼涼的,怪難過的。兩旁的小草,片片垂著露珠,粒粒晶瑩剔透,像似無數的小水晶,枝頭上卻早已熱鬧起來了。天色漸漸亮了。
走了一個多鐘頭,鎮上那所小學已在眼前。太陽完全露臉了,他們走過那長長的吊橋,走進校門,爸爸將哥哥送進教室後就拉著她去報到。排隊時,她看見住在小溪另一頭的阿成伯也帶著跟她同年的阿香來報到,兩個大人見了面就聊起來,爸爸說:
「以後你哥哥要上整天的課,你們一年級只上一個早上,你們在學校吃完營養午餐後就一同回家去,剛好有個伴。」
她默默的點了點頭,卻見阿香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她,她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,連忙垂下頭,下意識的把玩著自己的髮辮。
當老師們編好了班級、座位之後,就把孩子帶進教室,家長全被請到休息室,小朋友看到父母一走,就害怕的哭鬧起來,老師手忙腳亂的安撫著;她沒有哭,只望著窗外,操場上一架空鞦韆靜靜的懸在那裏,上頭飛著一隻大彩蝶。
好不容易安靜了一些,老師將書本分發下來,交待一些事後,便領著他們去參加開學典禮。
在學校裡她是個安靜的孩子,她一向害羞,不太愛講話,而阿香卻早已跟其他的小朋友打成一片,當他們玩鬧時,她也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觀看著;她不喜歡像一般孩童般鬧玩樂,她喜歡到山上摘野花,或是到小溪裡撈蝦子,有時帶著空便當盒,拉著哥哥滿山滿谷找尋野草莓或桑葚果,裝了滿滿便當盒後就邊摘邊往肚子裏填,百香果成熟時更是可以滿滿的裝一大袋子,她就在那酸酸甜甜的滋味中串成童年的歡笑。
※ ※
那天放學後,吃過了營養午餐,正等著阿香一起回家,卻見阿香跟幾個同學打她面前走過,回頭對她淡淡的說了句:
「我要留在學校玩球,你先回去吧!」
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,阿香卻走遠了。
「怎麼辦?再沒有同路的人了。」
她想,哥哥還三個鐘頭才下課,而她實在不敢獨自一人走回家去,那麼漫長遙遠的山路,又少有人,她猶豫了好一下子,終於抬起腿,慢慢往回程走去。
出了校門那段山路,兩旁僅有一些稀稀落落的住屋,午後的陽光照在滿是碎石子的黃土路上,空氣沈沈悶悶的;她走得很慢很慢,一邊無聊的踢著小石子,隨後揚起一些塵土。到了一間小店前她停住了腳,這裡距離山上的家還有三分之二的路程,再過去路旁就完全沒有住家了,前面轉彎的地方就是梧桐林,那裏長滿許多大大小小的梧桐樹,樹葉密密交疊,把陽光全擋在上頭,整段路顯得陰陰暗暗,再加上一些恐怖的傳說,聽說那裏曾有「不好的東西」出現;有一次她走過時,剛巧有顆梧桐子掉在她背上,那突如其來的東西差點沒把她嚇哭,因此也更增加她對那裏的恐懼感,再也不敢向前了;她在店旁一根橫木坐下來,她手托著腮,楞楞的看著前方,她想:哥哥大概快放學了。
上個星期天,爸媽都到果園去了,她跟著哥哥跑到小溪畔捏粘土、打水仗,把全身衣服都弄濕了,才悄悄溜回家去,把濕衣服胡亂洗一洗,等到大人回來時,衣服早已乾透收起來了。有一天當她回到家時,走到後院,猛然見到樑上吊著一隻大狐狸,後院養的雞常被狐狸拖走,也不知道爸爸是如何捕到它的,她望著那光光滑滑的毛,卻不敢上前摸一把。第二天狐狸就下了鍋,據說非常滋補,她喝了點湯,心中只惦記著那發亮的皮毛,到底那兒去了?
正當她想得出神,忽聽得一片喧嘩,十幾個孩子邊玩邊嬉笑地朝這邊走過來,黃土路上揚起漫天沙塵,有些就衝進小店買糖果,打打鬧鬧的,好不快樂;她默默的挨近哥哥身邊,哥哥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。
「我們來賽跑吧!從這裡到杉林坡道下,最先到的人可得到五顆糖果。」快到梧桐林時,不知誰提議的,大家都費力的往前跑,直到那個百級石階下;這是一個很陡的坡道,窄小的路徑,鋪了些大石塊,約有百餘級,一邊種滿了杉木,一邊卻只長了些矮小的茶樹;這坡道爬起來相當累,卻是個捷徑,可省下十五分鐘的路程,那繞了個大圈子的正道只有讓偶而經過的載木材小貨車走。
孩子們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,也不稍做休息,就快步往上爬,而她卻遠遠的落在後面,隨著一顆顆汗珠滴下,距離也越來越遠。回頭一看,才爬到一半,而前面的人已不見蹤影。這時她看見一輛空的小卡車蜿蜒而上,就要繞到上頭去了,她一驚,快步跑上石階,還未來得及喘口氣,就感到有一股被遺忘的空虛害怕,朝她壓了下來,眼前路面空空蕩蕩,車子揚起的沙塵已漸飄散,漸漸遠去的車聲好似她的嘆息,她知道,他們全都搭便車回去了,而哥哥似乎早已忘了,遠遠落在後頭的她。
陽光穿透枝葉,稀稀疏疏的灑落在地面,拖著一個細瘦、疲倦的影子;經過松林時,她撿了一顆孤孤單單的松果。那前面狹小的田徑上,拴了一頭水牛,龐大的身軀橫在小徑中,正起勁的吃著草,田裏沒有農夫,她遠遠地便停下腳步,有點手足無措,她向來怕牛的,一抬頭,天空只剩一抹殘霞。
好不容易牛跑下了田,她趁機快步走過去。路旁那些尚未成熟就黑掉的小芭樂掉了一地;過了獨木橋,竹屋已遠遠在望。
當她以興奮的心情快步跑了過去時,卻見爸爸滿面怒容的站在院子前等著,手中握了根竹枝,見了她劈頭就罵:
「你這野丫頭野到那裏去了?怎麼到現在才回來,天都黑了,你哥哥都回來老半天了。」
她楞在那裡還沒想清楚時,竹枝已落到身上一陣痛楚,她本能的縮蜷著身子蹲了下來,眼淚卻止不住的紛紛滑落。
「說啊!中午就下課的人,野到天黑還不見人影,平常太寵你了,現在不管管,以後怎麼得了?」
接著又是-陣陣刺骨的疼痛,萬般委曲湧上心頭,她不禁大哭了起來。
「哭,做錯事還敢哭,以後下了課給我老老實實的回家,聽到沒有?」
說完,把竹枝狠狠的往地上一摔,轉身進屋。夜色慢慢籠罩下來,她臉上仍掛著兩道未乾的淚痕……。
走過孤獨/依凡
- 2020-03-3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