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的「唯二」記憶/宋明理雪

  • 2020-05-13
 我是屘子,沒看過年輕時的母親,是我人生中的一大遺憾。
 二十歲時,為了繼續學業和工作,移居台北求生存。一開始在地價最高的仁愛路巷弄中的一間小小樂器修理店工作。兩位合夥的老闆都是鋼琴調音師,我特別喜歡這個工作,並希望能學會一技之長,以後也去考鋼琴調音的證照,現階段則可收幾個學初階鋼琴的孩童,做為再進修的學費。
 在偉大的命運教化中,我漸次學會了一件事,那就是不要太喜歡任何事或物。一旦你不喜歡,這些事物總會順其自然圍繞在身邊,若是太過喜歡,這些主觀認定為美好的事物,很容易稍縱即逝。然而,吾人亦曾思及,或許對於不喜歡,或不在意之事物的,其消失或無法獲得,多數人無感。消失就消失,原本這世界就是會有新的變化,這些現象只不過是每個人的日常罷了。
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熱愛那個工作了,我與老闆們一起到學校修風琴,或各種單位修鋼琴,享受工作與學習的樂趣。其中一位老闆,沒有值得一提的學歷,卻口才極佳,很會賣二手鋼琴。我薪水很低,還幫老闆們煮兩餐。可惜工作沒多久,其中一位老闆車禍身亡,另一位老闆換租瑞安街巷弄一間較小的辦公室。業務勉強維持不久,一個人單獨的奮鬥,我只能被迫換工作了。母親總是鼓勵我,可以再找喜歡的工作。
 對於不能持久的工作或事物,再喜歡也只能自我克制調適心情;對於體弱多病的長輩,我們再遺憾,也只能打起精神盡力照顧她。只是,我們總無法心平氣和的,或者無感地在第一時間,就接納物換星移,長輩老去的事實。
 更如敦化公園的大象溜滑梯,是五六年級生的共同回憶,有一位鄰居曾經對我抱怨里長,把公園的大象溜滑梯拆除。當然里長也是用心良苦,好不容易爭取到經費,換了一批新的運動器材,「美化」了公園。殊不知某些人心目中的美化,對某些人而言卻是「破壞」。
 無怪乎,南台灣有位有心人,騎機車跑遍整個縣市,就為了拍攝縣市內所有的大象溜滑梯,找回失去的童年歡樂回憶,用鏡頭鎖住這隻有一日終將被拆除的大象。由於隨著土地的稀少、利用的急迫,即使是公園,大象不被拆的可能性很低。例如,朴子牛桃灣教會院子裡的大象溜滑梯,在教堂重建時一併被拆除,當地的文史工作者,改變方式保留大家記憶中的大象,她們用磁磚畫的方式,在兩塊磁磚上面,完成大象的磚畫、上面寫著「以馬內利」,當地人一看就知道,這是哪一隻童年的大象了。
 鄉村人活得純樸,都市人卻不得不多一點理性,盡量節制自己的情感,即使大象被拆了,也毫無怨言,期待公園與居住環境真的被美化了。而不是為了懷舊,一直保留孩子容易撞傷的大象溜滑梯。我玩過敦化公園那個大象滑梯,印象不佳,因為那是水泥成型,滑道很容易積灰塵,滑下去之後,褲子後面很髒,回去很難洗。若改成不易沾灰塵的材質,對小朋友較乾淨、安全多了。
 我樂見都市的進步,例如原來的社教館,後來更名為「臺北市藝文推廣處」英文為「Taipei Cultural Center」,感覺很有國際觀。旁邊的體專變化為運動中心,早上很多人在晨跑,而我曾在裡面的泳池學游泳,還有一起學游泳的學員問我,是否敦化國小學生的往事,都還歷歷在目,而今變化得更具現代感,遠離老舊髒亂,生活機能有增無減,是好事啊!
 旁邊的八德路三段十二被稱為「名人巷」,因為有許多名人居住在這一區,這裡的許多餐館美味,像現在還在的「醉風園」、「航海家咖啡簡餐」,當年的「小張川菜」、「華新餐廳」……都是市民的共同記憶。而今,連中崙市場的美食攤都改建成大旅館,而這些攤位被納入到二樓,集中管理很像大百貨公司的美食區,我經常到此享用各式的平價小吃。
 都市不斷在更新進步和美化,而長輩卻只會老化。
 近年來母親身體老化速度很快,我在大都會的奮鬥忙碌,在某報社任職多年,母親總是在等我回去看她。及至婚後生子,母親帶一隻公雞來幫我坐月子。翌日清晨,在我居住的老舊公寓的走廊,公雞執行其報曉的任務。整棟公寓的人都聽到了,我懷裡的小嬰孩則是第一次聽聞。他的清澈眼珠跟著公雞的啼叫,咕嚕咕嚕轉動得很快,我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。感謝上天,這孩兒的聽覺很靈敏。
 都市人百無禁忌,我丈夫的前妻也來探望我的新生兒,不巧,這一幕被母親看到了。如果說這位前妻來看望嬰兒,不如說她只是習慣性的回她以前的家。
 幾十年過去了,我兒子已長大成人。母親失智之後,我常常回去照顧她,她忘記了所有的事,卻每次總會重複問我兩個問題,這是她唯二記得的事。
 一是:妳回來照顧我,小孫子(阿古)自己在家會不會害怕?誰顧他?
 二是:那個前妻還有來妳家嗎?
 母親忘記很多事,卻一直把前妻在我家這一幕放在心中,或許她的腦配線都毀壞了,而使得她的記憶時間停留在我做月子時,前妻在「我」家這個時間點。盡管我重覆告知她,我丈夫已在上帝那裡,前妻從此沒有再見過面,兒子也長大會照顧自己,請她放心。
 我不忘一再向母親強調,社會文明前妻去以前的家,也不一定有惡意。而且,我肯定這位前妻沒有惡意,也一共只有這一位前妻而已。我所言都是事實,在離婚率高居不下的現代,離婚後的雙方,彼此以善意對待對方,對重組家庭很重要。若要彼此以惡意相待,那誰的日子都過不下去了。
 我原則上隔二十八天回去看母親一次,每每說明她總是忘記,每一回都還要問我一次這「唯二」的問題。有時候,我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讓母親放心,勿憂慮我的生活,只能一再說明,一再保證我的單身生活很幸福。
 養兒方知父母恩,看到己身所從出的兒子,思及我幼年光景。我這屘子在鄉村以台語喚做「豬尾仔」;所以,童年時的我在村中大人,以及父母口中是「豬尾仔」。「豬尾仔」也會成為歷史,在我的奮鬥過程中,都市生活給我的鍛鍊,早已距離父母口中的「豬尾仔」很遠很遠。更多的人是尊稱我為某某博士,我也習慣這個稱呼,這只是辛苦取得的學歷而已,只是母親恐怕連博士為何物之概念都闕如,更不知道我是博士,我能換更好的工作。
 許多人不能理解的事是:母親既然忘記很多事,為什麼要單單只記得這兩件。曾經,我邀請母親來我家長住,我已經搬家,不再住在那個老公寓,而是,另外住在有電梯、更現代化的社區中。母親習慣自己的家,就是不肯來與我同住。有一次,在幫母親大掃除時,終於找出來母親較年輕時的照片,她頭髮綁著兩個大麻花,牽著當時三、四歲的表哥。
 找到這照片的第一件事,是將之電子化,存到我的網頁上。因為這張照片是證據,證明我的母親是清純美麗的。即使她現在是一個年近九十高齡的老婆婆,但面容善良光華,才是她的本然。現在老化的她,只是歲月的痕跡,我要永遠記住她的美、她的善。
 正如她的唯二記憶一般,她要記住我的婚姻危機情況,以便隨時更新,注意去察覺是否已經有所轉機。即使她的腦配線已經短路失智,行動不便,不理解我的工作,但她永遠是最愛我的母親,永遠要發動她的「唯二」記憶,來執行她的親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