逛累了,坐在廟前龍邊的石階吃冰,暫躲熱情如火的朝陽。石階的高度,正好讓小腿伸直休息,鬆弛一下曬累的腰椎和心情。
抬頭欣賞簷蔭下的斗拱,繁複艷麗,雖然已非古物,但仍富含舊情;正門外一尊威武的騎馬聖王像,俯視著廟埕兩旁張羅開市的早食攤,和剛剛清掃完畢的宵夜攤。夜與晝,又一次在融合沉穆與喧嘩的廟口交接了。
廟口是在地人的灶腳,也是異鄉客的景點,我總喜歡在不便遠遊的假日,揣摩遊客心情,到住家附近的廟口,擠在人龍中搶購熟悉的排骨飯;心夠遠,再熟悉的滋味也能品出新鮮感。若有機會出門旅行,廟口是必訪清單,因為不一樣的氣味,卻蘊含相同的濃厚人情。各地廟宇中坐鎮的神祇,對美食一概包容:從基隆慶安宮外的鍋貼、深坑集順廟前的紅燒豆腐,到新竹城隍廟口的貢丸米粉、台南武廟附近的肉圓,都是我念念不忘的好滋味。虔敬入廟,可沐浴歷史和宗教的神聖;出得廟門,則能滿足味覺的想像,也難怪廟口平日總是人氣滿滿。
日影推移,人聲漸漸沸滾起來,食客各自挑選屬意的條凳坐下,迎來一頓飽餐:瞧,右邊經營第三代的肉羹順,全由新住民媳婦接手,難得還能調出相同的古早味;左邊鼎邊銼的大鍋已經飄香百年,名聞遐邇,夥計仍天天賣力吆喝。我想起故鄉金山,也有一座開漳聖王廟,大家都曉得廟口鴨肉好吃,卻未必喊得出「廣安宮」的威名。三十年前,天公爐邊還能圍幾張桌子,鄉裡長輩無事,相約來碗鴨肉清湯切仔麵、幾盤滷味,配上四分之一鴨肉、三兩瓶紅露酒,就能從天南地北,講到搖頭晃腦。如今鴨肉生意興旺,廟口連站立的空間也無,店面向左右兩側延伸,把整條老街幻化成鴨肉攤的護龍。鴨肉攤養活了好幾代人,無數張待哺之口,但背後的神明,從不居功,只是高坐在神龕中,默默看著門外的春秋迭代。
天地不言,神明亦從不開口,但人們為何總主動聚在廟口?我曾經以為全是飲食之故,也讀過一些社會學家的推論,但不如說廟本身才是主要因素。胃腸缺乏食物,使人饑餓;心靈缺乏依靠,或許正需要裊裊香火、晨鐘暮鼓的慰藉。若兩者俱缺的黯淡時刻,廟口豈非絕佳去處?
然而,就算兩者都不缺乏,在這酷熱難擋的夏天,我仍可隨興坐在階道上避暑,只要不妨礙通行。不知年歲的老青石,乘載多少時代的跫音?它彷彿熟知我所有的悶鬱,將之吸納、轉化為百年以來不變的清涼、自在與飽足。
廟口/張震威
- 2020-06-23