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涵走在那一級一級的石階上,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,兩旁杜鵑花迎著三月的風,微微煦煦地對著他發笑。
來到這兒整整近四年,同樣的石梯,走了只怕已經不下一千回了,就連那崁在階上的石子,也都沾上了一份濃濃的感情。真的是愛著這裏啊!他想。別的不說,就拿這條環著偌大校園的小路來講:頭頂上夾著的是清麗的銀合歡,兩旁排著艷紅的杜鵑花,蕩在上頭那種鬆軟勁兒,那裏都找不著。就這樣,在這個翠濃濃的山崗,李涵用他年輕的腳印,踩溜了四年的光陰。
然而,光愛這裏夠嗎?老家的一切,不時迴盪在李涵的腦海中,輕輕悄悄地呼著、喚著,李涵。那一個小小的村落,頹敗灰沉的屋宇,風中翻起的稻草霉味;那一條雨天滿地泥濘的小路,那一個小小的小學……,李涵再怎樣也不忍心忘的。
阿爹的死,是李涵生命裏第九個年頭的註腳,細細咽啞了幾聲,墳場埋入李涵的爹,李涵心裏,就只有一股細細的悲苦,連自己都莫名其妙,像是掌握不住的鬼魅,浮游在身旁。
從此,李涵躲入了阿兄的臂膀下的陰影過活。
阿母沒讀過書,憨直的心腸從不曉得如何算計,個性卻節儉得連一塊小小的碎布料也要留起來,房間裏總像是收拾起來的雜貨鋪,瓶瓶罐罐,阿兄總說她沒半撇,什麼都不會。而阿母的一張嘴,卻可以嚷得老半天,讓人耳根子聽到煩為止。
阿母常說,李涵像隻草瞑仔,跳來跳去,活骨的像什麼一樣。小學坐落在村鎮之間,每天朦朧地必須走上半個小時,李涵挺喜歡學校的,考試老是第一名,每一學期老師都叫他當班長,當孩子王的神氣,足可以睥睨一切。每天放學,遠方村落竹梢上的那抹紅白,映著小小的農路上的孩子,滿臉通紅。李涵領著一群男孩,又叫又鬧,他們總是要求李涵講故事,李涵就把他從故事書裏看來的分為好幾段,每講一段,就帶領著他們呼嘯著奔跑一程,把那顆小小的心,用這種虛榮填塞得滿滿的。也許是玩野了,魂魄總掛在日夜交界的落日上,隨著掉入了茫茫的夜色裏。
二兄大李涵十六歲,他當家後,李涵總覺得不自在,二嫂是個能幹尖酸的女人,矮矮瘦瘦的,一副尖尖的下巴,常斜睨著眼看人,眼光瞟來瞟去的,每日懶懶的躲在房裏帶小孩。每有鄰居的姑嬸阿婆來,老是聽她訴著苦,說阿母不替她帶小孩!那九分多租來的田地,就只有阿母佝僂著背,辛辛苦苦的守著。而阿母已是五十多歲的婦人了。
那一次吧!輪完了夜裏十二點半的「水箋」,李涵依傍著母親,在星光稀疏的夜空下,循著農路上凹陷的牛車輪痕,一步步地走回家。十二月的霜白露氣,風呼呼地嘯著,午夜又是鬼魂出沒的時刻,四周的樹影竹影,幽幽地晃著,母子倆的身影,緩緩地移動。李涵心裏頂怕的,抬頭望著阿母,那溫慈的臉,在夜中,竟幻成了菩薩的庇佑,李涵更深深的明白了阿母的苦,但對李涵愛睏的兩眼來說,這段路比什麼都遙迢。
漸漸長大起來,李涵知道,阿母跟他好像是家裏多出來的人似的。阿兄冷冷的面孔,二嫂嘴裏的冷言冷語,半夜裏阿母隱隱約約的啜泣,幾回淚眼,似乎家中的天地,全在閃動的淚光下朦朧了。李涵彷彿懂了,然而懂的並不真切,心裏卻逐漸不喜歡這一屋子的空氣,不習慣這一屋子的水,什麼都煩吶!
兩年過去,小學要畢業了,李涵坐在校長的旁邊,整個禮堂坐滿了人,上台領完全校第一名的獎,校長告訴他,升中學一定會有好成績。李涵陶醉在一大堆獎品的榮耀裏,什麼都聽不真切,只曉得一大堆的掌聲是跟自己的心跳成正比。
上了國中,李涵一下子跳進了一個新鮮的空氣裏,校園漂亮得多了,尤其是那滿庭油綠綠的朝鮮草,總愛在上面流連,騎著單車繞著灰白的水泥道逛,高高的椰子樹梢上呼嘯的風,就是李涵心靈的跳躍。教堂是幢三樓的建築,屋頂砌成一嵌一嵌的波浪,漆成草綠的油亮,遠遠望起來是頂宏偉的。站在三樓的廊上眺望,遠方的村落,模糊在一片竹影樹影裏,一條大馬路直直的通到村落那邊。右首就是有很多樓房的鎮上,那裏有很多熱鬧的人群,各式各樣的貨品,招牌沿著街道延伸,夜裏的霓虹更是壯觀。李涵就在這樣的天地裏成長,像一棵幼小的苗,嫩嫩的根碰到肥沃溫潤的土壤,急速的成長,漸漸茁壯。
然而註冊總是苦惱著李涵,每次都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,鼓足了勇氣,才畏畏縮縮地向二兄要錢,寄人籬下的感覺,強烈拍打著李涵的心湖,二兄冷冷的眼光,倏地刺在心上,總令人覺得不是什麼親人似的。
假期常令李涵心煩,並不是不喜歡假期,是不喜歡假期裏田裏那些做不完的農事。二兄嘴裏的「懶惰」常叫他恨得心裏癢癢的,「那麼大了,什麼事都要人家叫才會做。」二兄常常這樣數落著,阿母的呼喊常也是假期裏的不愉快。這麼多年了,阿姆在這舊田裏勞動著,一季接著一季,李涵總是感覺不出她的老態,卻時常在想,二嫂是家裏供著、擺著的花瓶,二兄是裝在瓶裏的水,總是順她、依著她。每當李涵汗流夾背的窩在田裏,望著一大片油綠綠的稻穀,手裏揮舞著鐮刀,心裏總是暗暗地許下重誓,將來絕不種田,那樣辛苦的事兒。
上學是李涵最喜歡的。每當想起小學六年級的那一幕,總要心酸得老半天。那一天,眼裏含著滴溜溜的淚珠,回答老師的問題--「為什麼不繼續升學?」時,那種可憐的情狀,李涵不禁摟緊了懷裏的書包。「你那麼小,能賺什麼錢呢?」老師哪裏知道,我是急著要擺脫那一份沈悶與壓制啊!儘管小,只要離開就好了。
村落離學校三公里,每天窗櫺上映著金色的晨曦時,李涵必須蹬著滾轆轆的單車,在朝露微微的光輝下,趕到學校。鎮上二所中學,拚升學拚得呼天搶地,學校規定要早半個小時早自習。早晨總使李涵緊張兮兮的,有時睡晚了,連早飯都不敢吃,拎著飯盒就往學校衝;有時二嫂睡晚了,連個飯盒都沒有,尤其是冬寒,就更苦不堪言了。(待續)
打結的魚/依凡
- 2020-07-2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