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續昨)時間像長了翅膀在天堂飛翔的鳥,一下子就消失的無影無蹤!在那個緊張的聯考過後,李涵的心裏,劃下了少年時代的休止符,然後他終可逃脫,躲開那屋子的空氣,換掉那一缸水。走吧!那一向肯定的游移,這世界與你何干!
李涵選擇了這個山崗,偌大的校園,佔滿了整個山坡。曲屈迴旋的坡道相互交叉,杜鵑與相思樹栽滿了校園。尤當夜裏來到,整個台北市的燈火幻出浮眩的光芒,空氣整個游離起來,燈光宛如照在海中。啊!這海,李涵鍾愛的,又是一個情幻迷離的海,它將供李涵浮游五年,但願它是個更廣闊的海,更深潦的江湖,李涵想著。
躲入這裏,有人受不了走了,有人想家哭了,這些對李涵來說,竟是那麼不可思議,因為李涵竟是不想家的。阿基說:「真想不透,你怎麼能那麼忍心!」為什麼不能那麼忍心,這麼多年,盼望的就是離開,現在終於走了,為什麼還要想?
然而現在的日頭是落在後山的,不是以前村落竹林上梢的那個;現在的海是浮漾著光的,不是以前無邊黑暗的那個。李涵張大他的口,不過他仍然是一逕的悒悒寡歡,雖然聯考帶給他許許多多的光耀,仍沖不淡他的輕愁。他來到這裏就好像被人家遺忘,也遺忘了人家。
李涵一年難得回家幾趟,每次總發覺阿母不在,阿兄仍是冷,可是,阿母,近六十的老人了,會到什麼地方去呢?遠處的虫聲唧唧,李涵迫不及待地走向田地尋找阿母,一向熟悉的身影仍然不見。及到入夜,村人搬了凳子在庭院閒話家常,阿母與服完兵役的四兄陸續回來,李涵不知道阿母在農場上工。啊!我是怎麼了!李涵自己也無法確定,連對阿母上農場的事也不確定了,畢竟那是件不光彩的事啊!那麼大的年紀,佝僂的形態,每早提著籃子跟人家在客運車上搶位子的模樣,李涵不忍心去想。幾回勸她,阿母老說,你還在唸書,不賺錢你那來的錢去吃飯。夜裏,走在村落的星空下,風寒了,流麗的星月,依舊眨著眼,田蛙節奏地鳴著,避開村人的眼光,心想,村人對二兄是怎麼想的。久久,庭院裏的聒噪寂了,虫聲依舊,露濃的眉上沾了濛濛的一層白,仍然不願意走進屋裏,想起少年時的夜遊,好遙遠的事。
在學校的日子,隱隱約約的知道四兄和二兄鬧翻了!四兄出車禍!四兄搬出去租房子!二兄自己煮食了!阿母,單單的守在老家。李涵心裏淌出了血,有一次阿母在家裏跌倒,二兄看見了,竟不肯去扶她。村人是怎麼想的?二兄是怨恨阿母把太多的關愛搬到其餘兄弟身上。不該有恨的,李涵還是恨了,李涵想起每次臨行時,阿母偷偷塞在行李上的錢,想起夜半的啜泣。
想起每年過年時,二兄一家身上的簇新的衣服,想起二兄房間裏唏唏嗦嗦的吃食,想起阿母跟自己身上的舊衫,想起二兄領走的獎學金,不該有恨,李涵還是恨了。
有一次,李涵回家,替阿母到村尾雜貨鋪買油鹽,老闆娘從內屋將她讀小學的兒子拉出來,對她兒子說:「這是村裏最會讀書的人哦!好好學他的榜樣。」把李涵噪的臉紅到耳根子去,急急地走回家去,畢竟沒被遺忘啊!為什麼要遺忘人家呢?阿母依舊到農場去,為著你的吃飯錢吶,李涵納納地,能遺忘嗎?能遺忘嗎?
李涵在山崗上默默地想著,怎樣的阿母啊!從年輕跟阿爹做死做活的,辛辛苦苦張羅一家的飯食,阿爹死後,又跟著二兄受苦受氣,她是太命苦了。從小阿母很少打李涵,是她的晚來子呀!有時李涵做錯了什麼,阿母邊罵邊找竹片,但從來就沒有真的打下去。李涵以前是頂聰明頑皮的孩子,常常受不了阿母的聒噪,回嘴是常有的事,也許是太小了,一點也不懂阿姆的辛苦。漸漸地,聽多了阿姆半夜的啜泣,李涵想起,自稍能記事起,就沒有聽過阿母跟阿爹說過半句話。這麼多年來,阿母竟是單獨一個人走過來的,但她竟是那麼一直的憨直,卻又那麼辛苦,是怎樣的堅強啊!李涵偷偷地拭淚,真真的愛起阿母,真真的想要讓她依傍,真真的想要日夜陪伴她呀!
大兄終於結婚了,大嫂是個很安祥的一個人,素素淨淨,細細弱弱的一個人,不會跟人家說長道短的,李涵打心底就喜歡她!每回去找大兄,她就噓寒問暖的,和氣得像什麼一樣。李涵惦掛著阿母,每回總慫恿著大兄搬回鄉下老家去,而且二兄也老嚷著種田賠錢,這是機會啊!直到李涵三年級時,大兄受到建築公司拖累,才帶著大嫂回老家種田。李涵本以為二兄會搬出去,誰知二兄是太會算計了。一個家是一個山頭,從來就不容許兩隻虎一起並存著的,然而李涵的家卻眷養了兩隻虎,任何輕輕的低吼,總引起附近草木山林的騷動,但是誰也不敢插手,只在旁竊竊心驚罷了!
大嫂病了,醫生說是腦瘤,大兄儘怕著,不敢讓她開刀,醫生說沒把握。任誰也沒把握啊!李涵忽然也怕了起來,他想起了阿姊,那唯一的阿姊,從小就疼他的阿姊。去年秋天的葬禮是一個諍悶的午後,穿著黃紅袈裟的道士喃喃地唸著,李涵心裏也喃喃地唸著:「這太不公平了,老天!」那樣稚嫩的外甥,緘默的姊夫,病魔啊!你怎麼那麼忍心帶走我的阿姊?李涵真的怕了起來,那麼好的大嫂呀!
大嫂必須常到台北看病,每次回家,李涵老發現大兄夜晚總是孤零零守在房裏,守住那一套茶具,那台錄音機,那不是以前的他呀!來自阿母的遺傳,大兄是健談的,以前阿爹剛死的時候,大兄當家,夜晚,整個屋子熱熱鬧鬧的,現在竟是那麼孤寂,這不是以前的他呀!李涵想起以前,朋友們因他老大不娶,叫他「孤單老人」,現在,李涵想著,才是真正的孤單呢!
上回回家,李涵特地走到他房裏作伴,忽然他話多了起來,從年輕到現在,裏裏外外的說著。李涵心想,四十六歲的人了,怎麼像小孩子一樣;小孩子,哦!大兄還沒有孩子呀!「從小,別人都有阿爸為他打算,咱呢?阿爸說,愛某,自己娶!」啊!阿爹,你留給我們的,是太少了!「十幾歲的孩子,跟人家割稻插秧,東南西北地跑,做到現在還在拖老命!」拖老命!大兄,是命啊!「從來也沒罵過人家半句話,同一個屋頂下,好像是生份人一樣!」「沒聽過那些囡仔叫過一聲『阿媽』!外家來的,叫價比什麼都親!」比什麼都親?人家是怨阿母把太多的關注投到其它兄弟身上啊!他倒了一杯茶給李涵,李涵忽然問道:「怎麼不出去找人家坐坐呢?」「坐不住啊!」他攤攤手:「好像窮鬼一樣,誰要跟你坐,現在啊!有錢才是大爺。」李涵擺擺頭,仔細地聽,二兄那邊吵雜的人聲,是啊!有錢才是大爺吧!
李涵走到台階上,兩眼死死地盯在地上,後山上那個火紅的日頭,映得他滿臉通紅,遠方的天空飛著一群碎碎小小的鴿子,夜就要來了,那個浮漾著水光的海就要來了。李涵心想,光愛這裏夠嗎?他的家、童年、小路、小學……,能忘嗎?他像一條心中打了結的魚,懵懵懂懂地游著。生活本就是這樣,細細啞啞的一條河,波瀾自己會起,變化自己會來,你能不要嗎?儘管無奈,路仍然要走,日子仍然要過。他想起來「家家有本難唸的經!」他想起了「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?」他想起來……,他又想起了一首歌:「若我不能遺忘,這小小纖弱的驅體,又怎能夠承載起如許沉重的……」
但我能遺忘嗎?李涵默默地想著。(完)
打結的魚/依凡
- 2020-07-2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