晴雨傘/陳慧文

  • 2020-10-07
 (續昨)巧珍見學長走進夜晚的濛濛細雨中,她拿出側背包中的白色摺疊傘,打開來追了上去:「學長!這把傘給你用!」
 「不用啦!」學長連腳步都不停:「妳自己也要用啊!」
 「沒關係!我之後跟朋友共用就好!」
 「我就說不用了,很晚了妳趕快回去!」
 正僵持不下,閨密撐著她那漂亮的透明傘跑過來了:「巧珍!」她興沖沖地追上來,站定後端詳著學長,頑皮地說:「這就是『傳說中的學長』啊!」
 學長略感詫異,巧珍笑瞪了閨密一眼,勾起她的手臂說:「這就是我的『最佳損友』。」
 學長說:「我以為妳是跟男朋友一起來玩的。」
 「她沒有男朋友,她現在的『老公』是我!」一向嘴快的閨密大剌剌地說著,還摟起了巧珍的肩膀。巧珍有點不好意思地說:
 「如果你是說,上次你在花蓮看到的那個人,我和他早就分手了。」
 學長突然正眼凝視著巧珍的臉龐--本來一直沒仔細看她的--看了至少有三十秒之久,看得巧珍有點不知所措。直到閨密咳嗽一聲,學長開口說話時,已經很平靜溫和,沒了原本那樣莫名的火氣:
 「本來我應該盡地主之誼,帶妳們去逛逛的,但是太晚了,我現在半工半讀,早上要上課,晚上要上班,我剛才是一下班就趕過來的。」
 「嗯,學長,」巧珍點頭表示理解:「那你趕快回去休息吧!這把傘你拿去用,我跟我『老公』一起撐就可以了!」
 學長終於接受了白傘,在兩個女子開心地揮手中走進了暮色。有說有笑的她們進房間後拿出了學長紙袋中的物品,卻不是新加坡名產,也稱不上生日禮物,而是一張喜帖、一本詩集和詩集中夾著的一張信紙。
 喜帖非常簡樸,只有時間地點人物,新郎是學長的名字,連一張新人沙龍照都沒有,所以巧珍始終不知,能套牢學長這位才子的,究竟是何樣女子。
 詩集的作者是學長,才出版不久,其中幾首是她曾讀過的。詩集中夾著的淡藍色信紙上,學長娟秀的字跡抄錄著一首十行詩--不要懷疑,不是用A4紙列印的細明體。親自手寫就是學長的風格。
 這首詩沒有收錄進詩集中,但看了前兩句,巧珍便思潮起伏;讀完整首,已視線模糊。雖然學長的詩,仍是那麼凝鍊稠密,在她眼中卻不再有隔膜,她看出來了,每一句每一字,寫的都是她。她突然讀懂了,為什麼學長退還她的信,又寫e-mail給她;為什麼說不來,又突然出現在大廳。她非常感動,這輩子第一次有人為她寫了一首詩,以後想必也不會再有了。
 無論是傾盆大雨下的黑傘,烈日當空下的橘傘,還是綿綿細雨中的白傘,終究已成為時間沙中的一抹微影,那隱隱約約的、似有似無的,最後靜定為眼前一張卡片上有藍有黃的晴雨傘。這些年巧珍已不再寫詩了,興致來時便寫篇小品或小說,投稿到適合的刊物。她偶爾在網路上看到學長的消息,知道他在新加坡文壇佔有一席之地,出了幾本書、也經常受邀演講,已經是當代知名作家及文學評論家了。她和學長不常聯絡,大約隔一兩年想到時才寫封e-mail問候近況。不過,學長在她心中始終是既遮雨又遮陽的存在,就像這張卡片中的晴雨傘一樣。
 後記:朋友讀了以上這篇小說,認為最大的敗筆,是沒有列出學長為巧珍寫的那首詩。朋友說學長那風格凝鍊的詩要與巧珍那首清淡的詩形成對比,整篇小說的結構才算完整。但是巧珍有將前任照片書信一概銷毀的習慣,學長因稱不上前任,信件留得較久,但也和所有年少輕狂、風花雪月一起被收在一只紙盒裡。結婚時巧珍將那紙盒留在了娘家,父母搬家之後,那紙盒便不知去向。巧珍並背不起那詩句,總不能再任性地去信要學長重寫一遍給她。最後那首詩只變成一股濃蜜的感覺,埋藏在巧珍心頭。對讀者來說,則成了一首傳說。
 也許有一天,我們能在疑似學長的詩集中讀到那首詩;也或許有一天,你或我能替學長和巧珍將那首詩寫出來。那麼,就留待想像吧!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