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來最有資格寫這篇文章的,第一是我的外子鼎洋,因為他是看著糖糖、甜甜長大的;第二是我的女兒小羽,因為糖糖、甜甜是看著她長大的。但他們都沒有以書寫抒發情緒的習慣,而我恰恰相反。對我來說,似乎只有書寫,能讓心中酸楚稍獲紓解了。
和鼎洋是因貓結緣的,那時我養了一隻白色波斯貓叫呆呆,鼎洋則養著黑貓糖糖和虎斑貓甜甜,我們在貓咪網站上聊貓,繼而約在一家貓咪餐廳見面。交往期間,呆呆和糖糖、甜甜也就成了彼此家中的常客。那時十七歲高齡、相當於人類八十四歲的呆呆,披著渾身蓬鬆的長毛,擺著撢子般的大尾巴,總是四平八穩地躺著,頗有老僧入定、老成持重的模樣,而十歲的糖糖、甜甜是土貓和金吉拉的混血兒,正值壯年,童心未泯、身手矯健,時常突地溜過來抓一下呆呆的毛、拍一下呆呆的尾巴,但絕不過分,呆呆也不以為忤。
但呆呆畢竟是隻老貓了。前一天還好端端的牠,一天早上突然急促喘息、不支倒地,當時鼎洋立刻抱起牠就衝到醫院,幾乎沒有一秒耽擱,但是牠在路上就已昏蹶,到院時已無生命跡象了。醫生說可能是心肌梗塞。如此突如其來,讓我狠哭了好幾天。不過如今回想起來,牠臨終幾乎沒受多少苦,似乎也是一種幸運……
失去了呆呆,還沒考慮是否再養貓,就因為和鼎洋結婚,似乎就順理成章地成為糖糖和甜甜的貓媽了。不過糖糖和甜甜是在剛出生沒幾天、小得可以放在手掌上時,就被當時才二十幾歲的鼎洋領養的,可以說牠們認識鼎洋的時間比我還久得多,跟著鼎洋在台北創業、轉業、租屋、購屋,經歷了許多事,有著深厚的革命情感,因此我這個「後到者」在貓咪眼中,似乎不大像貓媽,而是不知該說是「小三」還是「後母」的奇怪角色。
新婚時,糖糖和甜甜每看到鼎洋和我狀似親密,就會大聲喵叫以示抗議,弓著身體擠進我們之間,非得鼎洋輕拍安撫、好言勸慰,才悶哼幾聲、勉強息怒,牠們還好幾次在我們新婚的床上撒尿,表示不滿。有時鼎洋下班一進門,牠們就衝上前去爭相喵喵怪叫,好像在大聲告狀、數落著我這個「傭人」的不是,鼎洋奇怪地問我貓怎麼了,我沒好氣地說:「我怎麼知道,你不在家時牠們都很安靜啊!我看牠們是在罵你太晚回家吧!」好像在欺負貓不會講話。
對於糖糖、甜甜的「排擠」,我當時並沒有什麼感想,我內心還在懷念著呆呆。但是日久天長,不知什麼時候,糖糖和甜甜也成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陪伴了,我已經習慣牠們在我使用電腦時突然衝過來蹬一下鍵盤再跳開,或是偏要躺在電腦桌上不時磨蹭滑鼠。冬天寒流來時,牠們是最佳的懷爐。餵貓食、清貓砂當然都是例行公事,牠們雖然偶爾還會打翻醋瓶,但大部分時候也接受我這個還算稱職的「貓奴」了。
小羽出生了,她完全是跟著貓一起長大的孩子。嬰兒和貓咪都是需要大量睡眠的動物,糖糖和甜甜這兩團毛球總是橫豎躺在小羽這團肉球的周遭--頭上、身邊或腳邊,像抱枕或毛毯,像溫馨的陪睡小物。小羽會爬、會走後,簡直把糖糖和甜甜當作哥哥看,成天跟著兩個哥哥到處轉:爬上桌子、躲進椅下、鑽進紙箱、爬進衣櫥。我相信有好幾年,小羽是以為自己和糖糖、甜甜是同一種生物的。
時光荏苒,小羽漸漸長大、上學了,糖糖、甜甜的食量和活動力卻漸漸不若以前了。在貓咪十九歲(約人類年齡九十二歲)、小羽小學一年級那年,有兩天我們下班、放學回家時,甜甜都躺在壁櫥裡,我們打開櫥門喚了牠好幾次,牠都沒有出來。甜甜是黑貓,在壁櫥裡彷彿只剩下兩隻金黃色的大眼睛。我們以為牠只是想獨處,白天總會出來走動覓食的,就沒勉強牠。直到第三天,鼎洋感到好久沒抱甜甜了,硬是把甜甜從壁櫥裡抱了出來,才發現甜甜瘦骨嶙峋、氣若游絲,還掉了一些毛,估計好幾天沒吃東西了,趕緊送醫急救,醫生說是多重器官衰竭,因年紀大不宜動手術,只能住院休養、吊點滴。那幾天我們一有空就到醫院探望甜甜,撫摸著牠那雜了幾根白的黑毛,鼓勵牠加油。而糖糖和甜甜是同胞兄弟,從來沒分開過,糖糖在家不停地哀嚎,彷彿在問甜甜到哪兒去了,我們都抱著、摸著、柔聲安撫著牠道:不要擔心,甜甜過幾天就回家了,你們又可以一起玩了!
有一天我們去醫院看甜甜時,牠精神奕奕,好像年輕許多,護士還說牠情況好轉,可能快可以出院了,我們正感到心情放鬆了些,第二天深夜卻接到醫院的電話,說甜甜已在彌留之際。鼎洋要我在家照顧糖糖和小羽,自己到醫院去陪了甜甜最後一程。甜甜就這樣走了,之後,糖糖在家時常淒楚地哀鳴,甚至焦慮地亂竄,我們卻無法再告訴牠甜甜會回家了,只能抱著牠淌淚。這樣過了一個多禮拜,糖糖才不再哀叫,但是每過一段時日,幾個禮拜或幾個月,牠又會嚎叫、亂竄幾下,不知是不是又想到了甜甜。
有了失去甜甜的經驗,我們再也不敢放糖糖「獨處」,尤其是小羽,每天放學回家,一定先找糖糖,抱著牠躲在他們的「秘密基地」--小羽的衣櫥裡,嘰哩呱拉地聊天說地,常常說到半小時、一小時,直到我催她吃飯、寫功課時才肯出來,真令我好奇他們怎麼有那麼多話好講。小羽說她懂貓語,還常常說糖糖是全世界最愛小羽的,第二名才是媽媽,第三名以後依序是阿嬤、外婆、阿公、外公……等,平常管束她較嚴的爸爸排在最末。我總是故意假裝吃味地說:「可是糖糖又不會講話,也不會買東西給妳、帶妳去兒童樂園玩……所以媽媽才應該是全世界最愛小羽的第一名!」小羽就嬌嗔著說:「誰說的,糖糖明明會講話,而且跟我心靈相通,還常常陪我玩,牠才是最愛我的第一名!」……這親子間幼稚又甜蜜的玩笑話,曾經每天總要講一兩回的,如今卻再也無法提起,想起來只是傷感……
在糖糖二十一歲(相當於人類一百歲)、小羽小學三年級的時候,一天早上,鼎洋發覺糖糖精神渙散,送醫診治,是得了肺炎,一般來說,只要打三天消炎針,就可痊癒。可是糖糖年歲已高,卻撐不住了,第二天就無法行走,下不了床。那幾天我一直在想:我們家能承受得了失去糖糖的痛苦嗎?我無法想像,內心不斷祈禱著糖糖能撐過去,再多陪我們幾年。三天來進出醫院三次,仍然藥石罔效,第三天晚上,糖糖在鼎洋懷裡溘然長逝。兩年前甜甜離世時,為了糖糖而強忍的悲慟和堅強,此時再也按捺不住,一家人嚎啕大哭。想想糖糖這次發病,不似呆呆那樣突然,也不像甜甜那樣拖延,可以說是及早發現、及早治療了,卻仍然回天乏術,在無常的命運之前,人力是多麼渺小!
小羽失去了兩個貓哥哥,鬱鬱寡歡的心情連學校老師都注意到了。老師建議我們再養隻貓,而且是出生不久的小貓。她說她以前也曾經歷喪貓之痛,剛開始她和她的家人的確不想再養貓了,也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再愛另一隻貓。但是過了兩、三個月後,她感到她的家庭還是需要貓的陪伴,因此試著領養了一隻小貓。小貓的活潑靈動,漸漸撫平了這個家庭失去愛貓的傷痛。剛開始他們的確難忘原本的愛貓,但後來也漸漸與新來的貓建立了感情。新貓並不是來取代以前那隻貓的,他有自己的個性、特色、討喜和迷人之處。每隻貓都是獨立的個體。由於新來的貓,這家人發現了他們仍舊有對貓付出愛的能力,而以前那隻貓並不會被取代,仍舊永遠獨特的存在他們心中。
我曾有過失去呆呆、又養了糖糖甜甜的經驗,所以知道老師所言不虛,但是對鼎洋和小羽來說,糖糖和甜甜是他們生命中「唯二」的兩隻貓,與他們整個成長的記憶聯繫地太緊密了,牠們的離開簡直是拉扯掉他們生命中的一大部分,那傷痕不是幾個月就能恢復。小羽說,絕對不可能有另一隻貓可以取代糖糖。我了解他們的心情,對於增添新貓的念頭亦絕口不提。未來是否會有其他的貓走進我們的生命和家庭,只能說一切隨緣吧!
紀念我們家的愛貓/陳慧文
- 2020-10-20