粽和他/張維庭

  • 2020-11-17
 南風拂面,菡萏初綻,又是一場盛夏光年;龍舟競賽,雄黃避邪,又是一年端午佳節。本是用來緬懷愛國詩人屈原的重要節日,如今,一提及端午節,更常讓我憶起那段無憂無慮、自在優遊的童年生活,憶起那位和藹可親、面容慈祥的故人。
 滔滔江水沖不走世人對屈原的敬重,匆匆歲月亦帶不走我對他的惦念。
 當年屈原被流放,預見故國將滅卻又不能回朝效力,不願同流合污的他在痛心疾首之下,選擇縱身投入汨羅江,後來,人們感念屈原的高尚節操,紛紛包起粽子投入江中,只為了保護他的屍身完好,不被魚蝦啄食。而我因為他當年的一句話,從此熱衷於「包粽子」這件事情,彷彿只有這樣才能保有與他之間的連結。可惜後來有了會包粽子的女孩,卻再也沒了要吃粽子的那個他。
 粽子象徵著百姓對屈原最後的守護,亦象徵著我對他無限的眷戀。
 每年的端午節,爸爸總會載我們回鄉下外婆家一起包粽子,立顆雞蛋祈求得到好運氣,點雄黃以趨吉避凶,還有看刺激的龍舟比賽,一家人聚在一起歡度佳節。或許是因為從小就有嘗試和練習,又或許是上帝賜予的天賦,我所包的粽子竟然也有模有樣,外婆直說我有找到「眉角」,所以粽型很標準,足以傳承她的手藝,讚不絕口,聽得我都害臊了起來。
 耳邊的誇獎使我陷入回憶,恍惚之間,彷彿又回到那年夏天,又聽見他所說的那些話,看見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,以及我們一起相處過的曾經,漸漸的,那個懵懂的女孩長大而且懂事了。收起正在播放的回憶,我望向屋外那片蔚藍的天,嘴角彎起的角度,正好是幸福而坦然的弧度。
 我口中的那個「他」便是我的阿公。在我的記憶中,他是個溫暖而慷慨的人,總是無私的奉獻他所擁有的一切。可惜我們之間的緣分太過於短暫,我還在讀幼稚園時他就已經離世了,我來不及看他白髮齊眉,他來不及看我黑髮披肩。儘管相處的日子不多,我當時的年紀也還很小,但是,在為數不多的童年記憶中,他佔據了絕大多數深刻而美好的回憶。
 若有人問我:妳和外公相處的日子到底有多長?
 我想,我會回答:不多,恰好和我的童年一樣長。
 換句話說,他就是我的童年,是我幸福快樂的泉源。長大後我才了解,也許阿公他未曾離去,亦未曾缺席我的成長,因為他一直活在我的心中,陪我領略風花雪月的爛漫,伴我度過無數個輝煌和黯淡,無論何時何處他始終都在。哪怕我再也見不著他的身影,聽不到他的聲音。
 還記得從小我便和外祖父母極為親近,爸媽總要趁我睡著時悄悄地載我回家,否則,我定會哭鬧著不願離開,有好幾次我的策略成功順利留在阿公家,興許是他們「疼孫」捨不得我哭,只好妥協讓我再多留幾天,陪在他們身邊一同享受天倫之樂。因為我們的歡聲笑語,鄉間的沉悶全都一掃而空,死寂的城鎮似乎又有了生命,就此復甦了起來。
 外祖父母都很疼愛我,尤其是阿公。他經營著一間雜貨店,猶如人生那般五味雜陳;猶如柴米油鹽醬醋茶那般平凡的柑仔店。不過,在我心中這並不是尋常的店,反而是充滿意義的,那裡有太多我和阿公的回憶,例如:冰箱裡的菊花茶是我們最愛的飲料。老舊的電視時而傳來播報新聞的聲音,時而又成了卡通人物的說話聲。三輪車上有個笑得很開心的女孩,後面緊跟著同樣開心的老人家。現在回想起,往事歷歷在目彷彿昨日才剛發生過,一切仍然那麼深刻而美好。
 阿公常常開著他那台藍色貨車,去倉庫搬貨、去給客戶送貨,而我也喜歡跟他一同出門,四處趴趴走。在車上他會跟我說好多故事,像是:媽媽有多調皮,喜歡聯合舅舅欺負阿姨,又像是媽媽不愛讀書,所以早早就出社會工作,替他減輕了好多負擔。這些看似輕描淡寫的話,其實蘊含著阿公對媽媽如重彩濃墨那樣深厚的關愛,我想阿公他或許是將未給媽媽的寵愛,轉移到我身上也說不定。
 除了會跟著阿公一起外出送貨,平時在家我也喜歡當他的跟屁蟲,因為每次阿公走過的路都會「長出」錢來,我就一路收起那些紅色的鈔票,再把蒐集到的錢「送」給阿公,並告訴他這個「好消息」。直到我長大之後才發現,原來那都是阿公預謀好的,他知道我喜歡跟在他的身後,知道我會收起這些錢,然後像獻寶那般跑到他面前,露出大大的笑容再把錢給他,於是就上演這齣「步步生錢」的戲碼,這樣無聊的遊戲,一天都能玩個幾回,兒時的快樂原來如此的簡單而純粹。
 而我的阿嬤她知道這些兒女以及孫女們愛吃粽子,每年都會準備好材料,親自包粽子給我們吃,我喜歡跟在她的身旁,看著她因為熟練而顯得俐落的身影,在廚房裡忙著洗粽葉,忙著炒糯米,哪怕大汗淋漓,阿嬤也不曾喊累,仍然用心顧好每一項細節。前置作業準備好之後,大家就開始包粽子,那年,我也新血來潮的想要加入這個行列,於是在阿嬤的協助下,我完成了人生中第一顆粽子,隨後我便興奮的去跟阿公獻寶。
 他就對我說:妳好厲害,以後阿公只吃妳包得粽子啊!
 這麼一句話,我惦記了好多年,不曾忘記也不敢忘記,我怕我遺忘這件事之後,沒包粽子,阿公他就沒得吃了。直至今日依然如此,我可捨不得他在另一個世界孑然一身,還沒有粽子可以吃。
 人們總說快樂的時光會過得特別快,我想是這樣沒錯。那天,媽媽比平時都還要早下班,匆忙的趕去學校接我,看著她著急的模樣,我沒有多問,只是跟上她的腳步,隨後媽媽便駕車直奔阿公的家。後來我才知道,原來他在和病魔以及時間比賽,爭取在死神帶走阿公前,再回去見阿公最後一面。然而,事與願違,我們見到的只有雙眼緊閉的阿公。
 終究,我們還是輸給了病魔和時間。
 雖然和阿公相處的時間只有短短幾年,但是這些日子太過於深刻,以至於年幼無知的我,在告別式上哭得慘烈,人群之中滿是低聲啜泣的大人,一個淚流滿面的小女孩便顯得特別醒目,儀式結束後家人也曾問我:「為何哭得如此傷心?」我什麼都答不出來,因為當時對「死亡」二字的了解並不深,只知道阿公他似乎去了很遠的地方,再也不會回來,世界上少了一個疼我愛我的人,少了一個會陪我玩的人,少了一個指名要吃我包的粽子的人……(待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