印記/依凡

  • 2020-12-15
 之一 聲音
 深夜,電話鈴聲響起。
 劃破寂靜的鈴聲,像一個肚子餓了放聲痛哭的嬰兒,一點不給人留餘地的急促驚心,我幾乎是撲過去制止它任性的哭鬧的。
 是一個遠居朋友來的電話。以為發生了什麼燃眉急事,話筒裡卻只聽到他不克自制的喜悅聲音:「猜猜我這趟回南部老家,翻出什麼東西來?」似水漂在棉紙上的興奮,使他等不及我的回答,迫不及待又搶著自己揭開謎底:「一卷七、八年以前,學生時代自唱自錄的錄音帶,我放給你聽……」
 於是,隔著話筒,那個壓縮了七、八年的聲音就這麼流洩出來,聲音很年輕、很快樂,還有一些做作的一本正經,可以想像當年那個年輕的孩子,是怎麼樣謹慎小心的面對面前的麥克風。在不開燈的暗夜裡,我幾乎也看到了那個年輕的影子,認真努力的撥弄琴絃,放開嗓子搖頭擺尾唱著那時候流行的歌曲。
 「很傻是不是?」朋友在電話那頭一邊放一邊解釋,最後忍不住訕訕自嘲起來。
 我不禁微笑了,在這個寂寂的夜裡,笑那個曾經年輕天真的過去,也笑這個居然興奮莫名的現在,同時還要謝謝科技的文明吧!讓我能在這樣的一個夜晚,坐在家裡聆聽隔了數十里路外,經由一個盒子放出來七、八年以前的聲音,時間和空間在這一刻不可思議的同時接近,如許交錯糾纏,簡直就像一個奇蹟。
 一直以為許多生活過的日子,過去了便像水滴在大海裡一般無影無蹤,連想要搜索也無跡可尋,誰知道它們是隱在種種形式之後呢,不落痕跡的向人訴說鏤刻下的生命印記。
 這深夜裡的聲音,便是其中一種吧!
 之二 文字
 那封信隱在抽屜的暗處一定已經很久了,我每天開開關關,就是沒有注意過它。當初一定是無意中把它丟進抽屜裡,後來它被抽屜裡日益膨脹的書本和筆記擠壓,便扭曲著,像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,縮在抽屜最底層的角落裡,兀自靠著身上的一點回憶渡日。
 如果不是為了找那本舊日記簿,是不會去翻動抽屜的那個角落的,那麼這封信還要在那兒躺多久,便不得而知了。
 再次舖展開來的信紙,泛黃皺摺,還有一些斑駁的水漬和黑黑的蟑螂屎在上頭,想來在它漫長的等待中,那是唯一去探望過它的朋友。幸好如此衰敗殘舊的面容,並不影響它隱藏的心事。我閱讀著信紙上尚未褪色的鋼筆字跡,讓回憶再一次像潮水一樣淹過自己。
 那是一封朋友與我爭執以後的來信,信上坦白直率的指出我所有的缺點,那麼理直氣壯、不留餘地,可以想像當年的自己接到信後,曾經怎麼樣的憤怒過。一定是那時候就順手丟進抽屜裡的,怎麼知道這一丟就是十多年的時間呢?
 朋友,當初是孟不離焦、焦不離孟的一個,卻因為那一次爭執再也沒有聯絡。現在,我不僅忘了當年爭吵的主題,就連朋友的面容都不復記憶,像浸在水裡的水彩圖畫,除了朦朦朧朧的模糊線條之外,什麼都不剩了。
 只有這封信,忠實誠懇的記下那時候的情緒,像乘了時光的飛翼,把那漫漫長長十多年前的過去,再一次拉了回來。
 之三 圖畫
 我從來不知道媽媽藏有一幅圖畫,一幅我九歲那年畫的圖畫。
 因此,那天這幅圖畫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,我驚訝得幾乎要張口結舌了。
 八開大的圖畫紙上,長著一片碧綠草原,路旁歪歪斜斜種滿小白野花,還有許許多多蓊蓊鬱鬱的青蔥樹木。一棵大樹旁,立著一幢紅色樓房,房子寬大的陽台上有一個小小的女孩,那麼用心的在面前的畫紙上畫畫。圖畫紙的背後,有我稚小笨拙的筆跡寫著:「畫一個夢」。
 技巧,在那幅畫裡當然是談不上的,但是在一片蔥綠的畫紙上,卻有一股那麼自信那麼固執的坦白,毫不隱瞞的流露出來。好像小時候從幼稚園放學回家,媽媽就應該等在家裡守候一般天經地義。
 小時候一直夢想做個畫家,在畫著那幅畫的時候,大約還懷著這樣美麗的憧憬。學校課堂上、課本裡的文字,從不吸引我,只有旁邊的插圖要一看再看,看到最後,甚至忍不住拿起筆來添添加加。
 後來那個夢是怎麼醒的,已經不太能記得,大概總是漸漸長大,面臨功課和升學壓力,再加上大人一再重覆藝術不能當飯吃諸如此類的勸告,慢慢就放棄了。而小小的自己,除了只知道跟著別人走過的路走之外,又怎麼會曉得有些夢其實只要堅持,的確是可以成真的呢?
 畫一個夢和我現在做夢似的看著眼前的畫,中間分隔的好像只有時間,但在歲月的沖刷下,這之間的差異卻何止千里了!
 之四 照片
 照片是夾在一本陳舊暗紅絨布面的相簿裡,並沒有刻意要去找它,甚至沒有想到要去看那些舊照片,只是整理書架時不小心碰到了,相簿重重跌下地,把它從夾層裡摔出來,如此才意外落到我的生活裡的。
 許多照片,在日後看都不太能記得是什麼時候、什麼地方拍下的,眼前這張照片我不但不記得,就連蹲在我身旁與我一起合照的那一個女人,搜遍記憶也不能想起她是誰。
 拿去問許多人,這個有著一張滄桑臉孔、憂鬱笑容的女人是誰,為什麼那麼親熱的擁住僅有四歲的我?卻始終得不到答案,最後家人的臆測是,那大概是一個過路女子,正好看到我在拍照,便湊過來也合拍了一張,再不然就是一個久不見面,已忘懷的鄰居吧!
 尋不到答案的自己,最後不得不放棄心裡的好奇,只是這張照片再不能被我毫不在意的夾回相簿裡了。順手把它擱在書桌前,讓自己每一抬頭便能看到它,看見照片裡兩個微笑的人影,一個是不再熟悉的自己,一個是沒有記憶的陌生女人。
 唯一不明白的是,這兩個沒有關係的人,為什麼會在那麼多年以前,蹲在一起,拍下這樣一張快樂的照片?而這張照片,又為什麼要在多年以後,再次跌入我的生活裡,向我展現曾經留下的印記呢?